周岐挨家挨戶,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所有通關者。大多數人都是一臉茫然。
“異形蟲?那是什麽東西?”
冷湫吃著島上特有的一種地衣,加點黃油、鹽和醋,涼拌,味道有點怪,她吐著舌頭:“個頭有多大?”
“能吃人的蟲子的話……”任思緲發散思維,張開雙臂,“這麽大?”
“那也太大了。”
“不,可能還要再大一點。”
“這麽大還不夠大?”
“要變異肯定都盡可能往大了變啊。”
“再大,沒點本事也白搭。”
哦,多麽糟糕的對話。
周岐聽得嘴角抽搐:“等見到不就知道了?”
冷湫驚慌搖頭,手直哆嗦:“不瞞你說,我怕蟲,尤其是那種長了很多腳的蟲。”
“放心,會飛的蟲應該長不了那麽多腳。”徐遲寬慰。
“真的嗎徐叔?”
“真的。”
徐遲說真的,那就肯定是真的,即使假的也都成了真的。
冷湫勉強放下心來,繼續吃起黏糊糊的地衣。
錯不了,徐遲對冷湫確乎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
周岐待了一會兒,覺得憋得慌,撩開門簾走出去,對著晨霧呼出胸中鬱結的濁氣。冷空氣同時鑽入鼻腔,使人清醒。他拍拍臉,眯眼仰起頭,陽光從峽谷一線天的縫隙裡漏下,積雪緩慢融化。
有人踩著嘎吱作響地冰雪匆匆趕來,神色緊張,與蹲在門口的老休斯說了兩句話後又小跑著離開。老休斯撣撣褲腳上的冰碴子,站起身,走進屋後的小倉庫。
任思緲正與冷湫討論著軟體蟲與多節蟲哪個更惡心,徐遲雙腿交疊立在牆角,抱著雙臂不知在沉思什麽。仿佛有所感應,他猛地抬頭。
剛巧周岐探頭進來,猝不及防對上他那雙吸收進所有光線的眼睛。
周岐愣了愣。
徐遲眉眼一沉:“來了?”
周岐點頭:“準備乾仗吧。”
老休斯換上薩滿神服,抱著一大堆丁零當啷的雜貨進來,嘩啦啦倒了一地,然後指著砍刀鋸子長矛弓箭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周岐:“他讓我們從這裡面挑幾個稱手的武器傍身。”
兩位女士率先開始挑揀。
任思緲挑了弓箭,她很明白,真遇上什麽打鬥場面,她這種級別的碎催,頂多遠距離補個刀。
冷湫個頭小力氣也小,稍微大點兒的刀啊矛啊拎都拎不動,隨手扒出條麻繩,就給圈腰上了。
徐遲無視那堆破銅爛鐵,拍拍休斯,做了個端槍瞄準的姿勢。
老休斯懂了,裝沒懂,擺擺手。
徐遲又拍拍他。
老休斯指指耳朵,不好意思,聾了。
徐遲繼續拍他……
周岐在一旁看得直樂,指著徐遲,也做了個瞄準的手勢,豎起大拇指。後又指指自己,也比大拇指,還兩個,比徐遲多一個。
意思是,徐遲打槍很厲害的,他自己更厲害的。他倆就是妥妥兒的神槍手組合。
徐遲:“……”
老休斯的目光在兩位大佬之間轉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拗不過,回頭抱了兩杆獵槍進來,並嘰裡呱啦叮囑了一大通。大意是這東西很寶貴的,你們別給瞎雞巴玩兒壞了。
這是兩把膛線獵槍,與軍用步槍結構相同的,只是在子彈上與步槍有所區別。有效射程比步槍稍短,大約四百米。
徐遲拎著槍一項項檢查膛線火藥準星,掌心向外,下壓,令其閉嘴。
老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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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生孩子時的喊叫隔老遠都能聽見,一聲高過一聲,撕心裂肺的,聽得人頭皮發麻,手腳發涼。
周岐蹲門口,擼一把寸頭,沒來由地想抽根煙,心想,真這麽疼麽?
“當年選科室,我差點就去了婦產科,幸虧實習前托關系去產房溜達了一圈,回來立馬改了外科。”任思緲拿大波浪長發捂住臉,“現在想想,多麽明智的選擇啊。”
“產科醫生的話,每天都能迎接新生命的降臨,不應該是幸福指數很高的職業嗎?”冷湫不解。
呵,小女孩就是天真。
“妹啊,姐這麽跟你說。”任思緲一把摟過冷湫的肩膀,“對於女人來說,生孩子就是躺在鬼門關。作為產科醫生,每天守在鬼門關,面對的不是生就是死。不光孩子,還有母親。普通科室做手術,手術台上就躺著一個人。在產科,要來都是一雙雙的來,但不是每次都能一雙雙地出去,有時候還要面對殘酷的選擇……”
冷湫藍綠色的頭髮在冰雪下反射出近乎耀眼的光芒,她聆聽得很認真。任思緲頓住,心裡冷不丁地冒出一個念頭,她還小,懂得這些有什麽好處呢?
“呸呸呸,說什麽不好?說點吉利的。”任思緲於是轉移話題,“生了多久了這都?嗓子都喊劈了,生的怕不是個大頭兒子?”
周岐也鬱悶,瞅瞅天色:“四五個小時了吧,這都快正午了。也不知道這小破村的醫療水平怎麽樣,任醫生,要不你去看看?”
任思緲一臉大哥你別逗我了吧的表情,但那女人的喊叫聲確實越來越弱,到後來竟是隔好一陣兒才嗷一嗓子。任思緲到底還是坐不住,擰著秀眉,雙手插兜站起來:“我還是過去看看吧。”
對於小島上的土著來說,繁衍子嗣是村裡的大事,所以這會兒幾乎是全村出動:男人手抄家夥,一刻不停地巡邏警戒,女人抱緊孩子守著各自的家門。正在生孩子的那一家更是重點保護對象,兩位薩滿都在門口蹲守,表情凝重。那位武薩滿摘了面具,底下竟是位中年婦人,她的臉上塗滿鮮豔的油彩,一雙黃棕色的眼睛閃爍著幹練狠戾的光,像頭威風凜凜的母狼。
任思緲表明來意,女薩滿看向老休斯,老休斯點頭說了兩句什麽,任思緲得到許可,被放進門內。
沒過一會兒,任醫生啪地打開門,支著血淋淋的雙手衝周岐大喊:“胎兒胎位不正一隻腳先出來了,加上產婦子宮收縮乏力,導致大出血,情況緊急,時間拖久了可能引發宮內缺氧,得趕快進行剖腹產,否則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周岐吼:“你跟我喊什麽?我是孩子他爹嗎?”
“我要給她剖腹了!你趕緊跟家屬解釋一下,然後燒水消毒給我準備手術台!”
“靠,我現在上哪兒給你準備這些?手術刀?這個真沒有,菜刀行不行?不行啊,要薄一點的?那也沒別的選擇啊,要不我現場給你磨?針就用縫衣針吧……”
孩子他親爸就在不遠處,紅著眼握著拳,直跺腳。周岐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火急火燎地找能用的工具,順路衝徐遲喊話:“找家屬談話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徐遲:“?”
徐遲沒得選擇。
男人看徐遲冷淡簡潔但直中要害地比劃完,當場就急瘋了,撲上來攥住徐遲的手,一直重複著一句話。徐遲連蒙帶猜,推測出那是讓裡面的醫生保大不保小的意思。
“別急。”徐遲拍拍他的肩膀,學周岐那樣,比了兩個大拇指,“任醫生會盡力的。她很厲害。”
他的嗓音有種天生的質感,不疾不徐,能在任何情境下保持冷靜與理智。這位準爸爸得到安撫,抱頭蹲下來,他忽然用一種徐遲能聽懂的語言悄聲道:“在這裡降生的孩子都身負詛咒,他不該來。”
“你說什麽?”徐遲目光一凜,拎著領子將人提起。
男人仿佛白日撒癔症,猛地一個激靈後混濁的眸子恢復清明,他先是目露疑惑,而後惱火地拍開徐遲的手,掙脫出來,嘰裡咕嚕地叫嚷,用的又是他們島上的土著語。
徐遲盯著他看了幾秒,繃起下頜肌肉。
難道是他出現了幻聽?
簡陋的手術器具消了毒送進去,沒過多久屋內就傳出嬰兒清亮的啼哭聲,女薩滿風風火火地奔進去,將滿身是血的孩子抱出來,得勝般高高舉起。小家夥在半空中使勁兒蹬著有力的雙腿,攥緊了粉白的小拳頭嗷嗷大哭,小臉憋得通紅——是個帶把兒的。
半小時後,任思緲派人出來通知,產婦也暫時脫離危險。
母子平安。
大家夥提了一上午的心臟總算安穩地落回胸腔,周岐在欣喜的人群外遙遙望著明明只有小小一坨哭聲卻異常洪亮的小家夥,柔軟的內心被某種新奇的成就感攫住。他擦一把額頭上的熱汗,眉毛上下翻飛,得意極了:“哎,要是沒我周岐找齊那些個勞什子的刀子鑷子縫衣針,這臭小子得在裡面憋壞了……”
好心情會傳染,徐遲站在他身邊,低著頭,一向清冷的眉目也染上點點笑意。
這時,天空似乎有雲飄過,因為地面上忽然出現一片陰影。陰影越來越大。徐遲揚起的唇角逐漸下落。等翅膀煽動擾亂的氣流將腐敗的氣味與絮狀的深灰色粉末兜頭刮來時,所有人都看清了他們即將面對的宿命。
——那是一雙翅膀足有三米余長的異形飛蛾。
它們遮天蔽日而來,深灰色翅膀上的圓形斑點如一雙雙巨大的眼睛,軀乾上鋪滿濃密的黑色絨毛。等飛得近了,人們才看到它們長有一對強而有力的前肢,三對附肢,以及又尖又長的刺吸式口器。
異形飛蛾直直朝剛誕生下新生兒的石屋俯衝而來,警報第一時間拉響。
女薩滿手執磨尖了的動物腿骨,朝天發出一聲作戰的怒吼。所有男性井然有序地圍繞石屋,拉開弓步,舉起長矛,刺向天空。同時舉起鐵盾牌,將身體掩護。
但這個級別的防護顯然還達不到自保的要求。
三米長的翅膀刮起的旋風輕而易舉地掀飛了盾牌,暴露在外的勇士開始拿長矛瘋狂戳刺,有些的確刺到飛蛾的身體,但隨即帶有強腐蝕性的液體從飛蛾口器中噴射而出,澆灌了男人滿頭滿臉。男人抓著腐爛變形露出森森白骨的頭顱,發出可怕的長嚎,飛蛾將其撲倒,堅硬的口器從天靈蓋刺入。所有人都能聽見這怪物吸食腦髓和血液時發出的咕嘟聲響,聞之遍體生寒。
不停地有人撲上去,不停地有人被撲倒。
鮮血充斥視野,哀嚎鼓動耳膜。
這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無止境的掠奪與鬥爭循環上演。
不少拎著武器趕來支援的通關者目睹這人間地獄,嚇得連轉身逃跑的勁兒都使不上,直接癱軟在地,魔怔了一般,呆滯地望著那一雙雙有如人眼的翅膀,忘了動作。
“別他媽都傻缺似的盯著翅膀看!”
周岐端起獵槍,瞄準飛蛾,一槍爆頭。
棕黃色的汁水爆出,白煙浮動,那巨大的身形在空中打了個趔趄,直直撞向一側的懸崖,發出轟隆巨響,如小型直升飛機失事墜機。
眾人從恐懼的迷茫中掙扎著醒來。
只聽有人大喊一聲救命,飛蛾帶著鉤子的附肢生生嵌入了一位同伴的肩膀,正試圖將其整個拖到空中!肥胖的男子靠體重死死扒著地上的石頭,整張臉劇烈顫抖,疼成了豬肝色。
正當他以為自己一條命即將交代在這的時候,頭頂響起此時聽來極其悅耳的槍聲,一道人影從頭頂跳下,落在他跟前。
——天神,怎麽長得跟騙他手套的男人一模一樣?
——仔細一看,不是天神,是鬼神。
“害怕就去撿起盾牌保命!”周岐壓著斷眉,凶神惡煞,渾身散發出修羅氣息,他在人們耳邊吼叫,“直挺挺地杵在那兒幹什麽,給敵人立靶子呢還是送人頭?”
眾人於是一窩蜂地爬起,跌跌撞撞地尋找掩護。
不遠處,徐遲趴在屋頂最大射程處,閉著一隻眼,把裝了瞄準器的獵槍當成狙擊槍使用,填彈拉栓扣動扳機,一槍一個異形飛蛾,汁水四濺。
而他看不見的背後,一大片陰影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