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雪懷討厭他這件事情,是閑燈自己頓悟出來的。
他對蘭雪懷有些怕, 心裡對他有什麽事情或者疑問不太敢自己去問, 於是就悶在心裡胡思亂想。
閑燈初見他的時候, 兩人就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沒那麽想同蘭雪懷做朋友,因此對方誤會他是斷袖他也沒什麽反應,結果這一拖就拖過了最佳解釋時間。後來再怎麽解釋,蘭雪懷也不信了。
蘭雪懷討厭斷袖, 他正好又是一個“斷袖”, 他討厭自己,似乎是一件很合乎道理的事情。
閑燈心中煩悶不已,追了兩步上去,眼前的景色突然一變。
蘭雪懷腳步一頓,連忙退到閑燈身邊,將他拽到自己身邊,以防幻境中出現什麽差池。
閑燈站穩之後, 詫異道:“怎麽回事?我沒有動造化鏡。”他向蘭雪懷解釋:“我剛才真的沒動。”
蘭雪懷:“我看見了。”
閑燈心道:他說看見了, 那就證明不是我做的,難道幻境中還有異變?
一想完, 幻境中的景色也停止了扭曲。
閑燈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蘭雪懷眉頭一蹙, 將手放在閑燈的眼睛上。閑燈連忙把他手拿下來, 道:“我看看!”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 不知道為何, 蘭雪懷面對某些較為血腥的事情時, 總要先遮住閑燈的眼睛。
不過下一刻,他就知道為什麽蘭雪懷要捂住他的眼睛了,因為眼前的這一幕確實稱得上是可怕。
幻境中的場景變成了方才他跟蘭雪懷所在的桃花逐水的大殿上,只是周圍的場景有所變化,看起來並不是剛才的那個時間。
童夢站在大殿的最上面,兩旁還站著十幾個門派裡的長老,個個面色肅穆,手持長劍。大殿中間,一名渾身是血的人躺在血泊中,他身上插約莫有二十根空心鐵管,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些空心鐵管上面一般都會澆上汙水、鐵水,釘在肉裡的時候,肉就從鐵管中被擠成爛泥,加之汙水很髒,能使傷口無法愈合,加倍潰爛,是個折磨人的好東西。
並且,閑燈發現,這二十一根鐵管都沒釘在致命的地方,也就是說,他並不想要這人立即身亡,而是慢慢叫他看到自己的身體潰爛,最後活生生痛死為止。
此等做法,乃仙門正派所不齒的刑罰,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閑燈更驚訝的是,童夢到底跟地上的人有什麽仇,要用這麽狠毒的方式來折磨他。
他站不住,脫離了蘭雪懷的保護范圍,走到大殿中間,他半蹲下去一看,嚇了一跳,地上這名奄奄一息的少年,正是沈情。
閑燈喊道:“是沈情,小仙君你看!”
蘭雪懷跟著他過來,又觀察一下四周,道:“幻境中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年了。”
閑燈:“一年?這麽快,那現在不正是圍剿陰山子的這年嗎。我記起來,沈情就是這一年死的。聽唐棋樂說,沈情是被童夢殺了的,我以為是約了個時間決戰,沒想到他竟然死的這麽痛苦。”
蘭雪懷拉著閑燈站起來,似乎不想要他跟將死之人待的太久。
“奇怪,幻境為什麽沒聽我指揮就自己胡亂跳時間,沈情和度星河吵過那一架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有度星河在,童夢為什麽會抓到沈情?還是沈情自己跑來桃花逐水的?”
閑燈的問題一連串的從嘴裡說出來,一個接著一個,聽得蘭雪懷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個。
就在此時,童夢開口說話了。
他已經當了一年的掌門,在氣質上有了很大的改變,不似以前那般靦腆內向,說話時,隱隱體現出了一絲威嚴的模樣:“沈情,你殺我兄長,殘害百姓,罪無可恕,今日桃花逐水有權將你誅殺,再交給天機變,不管你認不認罪,今日你都要死。”
沈情躺在血泊中,嘴角動了動,問道:“度星河呢。”
他已經極力在說話,奈何傷的太重,聲音太小。童夢聽見之後,往下走了幾步,站在沈情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沈情嘴唇動了一下,繼續問道:“度星河,人呢,叫他過來,我要跟他說話。”
童夢突然溫聲道:“師尊說了,不想見你。”
他蹲下身,繼續道:“你騙他騙的好慘,你以為他還會再相信你嗎。沈情,你看不出來,他對你失望透頂了。要不然,怎麽會回到桃花逐水,再也不願意見你。說實話,你不仔細想想嗎,我沒有他的授意,是怎麽拿到那塊玉佩,又怎麽會約你在桃花逐水見面呢。”
閑燈站的近,聽到童夢的話,大為驚訝:“童夢是什麽意思?難道度星河已經知道沈情沒有無字磐石了?”
看他說的,仿佛是度星河被沈情傷透了心,決定棄暗從明,不計過往種種,與童夢重修於好,然後為了挽回自己的聲譽,又與童夢一起下了個圈套,將沈情騙上桃花逐水,將他誅殺。
不可能。
閑燈隻略微一想,就察覺到了童夢的話簡直漏洞百出。但凡稍微了解過一些度星河的人就知道他的品行,他的性格是絕不會做出這種事。就算是知道了沈情騙他,至多也是自己傷心一場,斷然無可能參與這種心狠手辣的汙糟事。
只不過,閑燈作為一個旁觀者尚且還能冷靜觀看,但是作為局中人呢?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倘若陷入局中,感情戰勝理智,那童夢這些自相矛盾的扯淡謊言,沈情又能看出多少?
童夢平靜地說道:“你害他身敗名裂,又與我恩斷義絕,從人人敬仰的名門仙士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是你害得他有家不能歸,害得他身受重傷,害得他九死一生,你有什麽資格來問我要人。”
沈情眼珠子動了一下,臉上血汙結成一片,直勾勾的盯著童夢:“你撒謊。”
童夢微微笑道:“你何必自欺欺人呢,師尊與我是自幼長大的情誼,雖然我和他表面上是決裂了,但是你怎麽知道,不是我和他做的局呢。我原以為你很聰明的,結果你根本沒明白,師尊從來就沒有真正相信你,果然,不出所料,你也沒讓我失望。沈情,跟我比起來,你算什麽東西。”
半路插進他們師徒之間的跳梁小醜?亦或是演了一場獨角戲的醜角?
閑燈越聽越糊塗,對蘭雪懷說道:“童夢是什麽意思?他是說,之前在及冠禮上跟度星河的決裂是假?為了逼沈情露出馬腳是真嗎?”
蘭雪懷道:“童夢此人,說話不可信。”
閑燈也點頭:“我也覺得,看起來沈情更像是受騙的那個。不過這個小混帳上次被同樣的詭計騙過一次,怎麽這次還不吸取教訓,又被騙了?”
沈情這個模樣,分明就是自己找上桃花逐水的。他上回是及冠禮時,被童夢用度星河誆過來,這回童夢不知道又找了跟度星河有關的什麽謊言,將他再騙了一次。
蘭雪懷道:“這次與上次不一樣。我猜度星河一定發現了他是騙他的,否則依照沈情的性格,不可能在同一個坑裡面摔兩次。”
若是童夢平時用這個理由騙他,沈情怎麽可能相信?
但是在度星河於他徹底分開,再也不見的時候呢?在自己精心編織了大半年的謊言暴露的時候呢?他還有那個自信保證度星河永遠站在自己這邊嗎?
顯然是沒有的。
就算是沒有這個理由在裡面,童夢用度星河做餌,也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閑燈看的清楚,沈情對度星河頗為在乎,換個角度思考一番,倘若有人告訴他,蘭雪懷被困在某處,需要他前往。那他不但會被騙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因為不知道對方哪次說的是真的,哪次說的是假的,所以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阿鼻地獄,別無他選,只能次次都去。他怕一次不去,就遇到了最真的那一次,蘭雪懷要是出了什麽意外,他當真要自責一輩子了。
如此一來,他便也能理解沈情的行為了。
蘭雪懷見他不說話,於是問道:“你在想什麽?”
閑燈說道:“我正在換位思考,好方便我理解為什麽沈情會做出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
蘭雪懷問道:“那你思考出了什麽東西來了嗎?”
閑燈毫無保留,把自己思考的過程跟蘭雪懷說了一下。他把自己怎麽講蘭雪懷換成度星河,然後自己又將怎麽做的,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
蘭雪懷聽完,半天沒說話。
閑燈問道:“你怎麽了。”
蘭雪懷耳根微微發紅,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道:“我只是覺得你的比喻不好。我是不會成為度星河的。”
想不到,他在閑燈心裡這麽重要。是了,早說這個死斷袖離不開自己了。但是他自己想歸自己想,聽到閑燈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閑燈道:“那當然,你比他好看多了!”
反正度星河跟自己長了一張臉,他抹黑起自己的臉來毫無壓力。
躺在地上的沈情猛地咳嗽了一陣,嘴裡嘔出了一大口汙血,他咬牙喊道:“度星河!我要見度星河!你讓他來見我!”
童夢冷笑道:“他快惡心死你了,還來見你?癡人說夢。”
他手微微一動,召喚了仙劍“不悔”。
沈情原本死氣沉沉的身體突然奮力掙扎起來,只可惜他的身體都被銅管釘住,越掙扎,身體被撕裂的越厲害。他仿佛感受不到這份痛苦,嘶吼著要度星河來見他,一開始還能喊完一句話,到後來喊到嘴角裂開,就只剩下喊度星河名字的力氣。
不甘,委屈,懊悔,痛苦,聲嘶力竭,無人回應。
閑燈看的心裡一抽,沉悶的難受,唏噓不已。
他原是看戲來的,結果看到沈情下場如此慘烈,心中也動了惻隱之心。
童夢好似看見了什麽,忽然蹲下身,猛地從沈情脖子裡扯出了一塊玉佩。這玉佩原來是碎成了兩半,後來又被人笨拙的粘了回去,中間有一道明顯的裂縫,上面隱約環繞著一絲靈力,這靈力童夢太熟悉了,不必去探,就知道出自度星河之手。
冷不丁,玉佩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成了無數塊。
童夢發瘋似的用力踩了幾腳,直到將它踩成齏粉,由嫌不足,又將不悔拿在手中,一劍朝沈情封喉。
沈情的聲音戛然而止,“度星河”三個字再也不會從他嘴裡說出來了。
童夢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聳動,神色癲狂,然後仰天大笑,笑不夠一樣,拔出劍來,又在沈情身上泄憤一樣狠狠地扎了一通。
“你去死吧!你去死啊!你去死好不好!!!”
閑燈看不下去,眉頭擰的死緊,蘭雪懷阻止他:“幻境而已,你就算出手也傷不到他。”
童夢笑的瘋癲,笑了半柱香,忽然間,眼睛定住不動,直直望向前方。
他漸漸收起嘴角的笑容,甜絲絲道:“小玉哥哥,你來啦。”
定海昆侖扇的颶風朝著童夢襲來,童夢橫劍一擋,卻也受不住如此強大的靈力,跪倒在地,吐了一口汙血。
童夢抬起頭,還未反應過來,衣襟就被度星河抓起,他狠狠地打了一拳在童夢的臉上,童夢被他打偏了臉,血絲立刻從嘴裡溢出。
他緩緩轉頭,笑了一聲,“小玉哥哥,你還是第一次打我。就為了這個死人嗎?他都死了,你打我有什麽用。”
像是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情,童夢哈哈大笑:“他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度星河,你憑什麽打我?你憑什麽?!”
童夢奮力一掙脫,照著度星河也打了一拳,提劍殺去。
度星河一向溫和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他看起來像是風塵仆仆的趕來桃花逐水的。再無平日的風度和氣度,發冠有些歪,衣服也沾滿了灰塵,眼中血絲可見:“他做什麽你要殺他!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只可惜,他來的再快,也是遲了。沈情到死也不知道度星河沒有騙他,帶著巨大的不甘,含恨而死,死不瞑目。
閑燈道:果然!度星河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
那麽事情就明顯了,童夢恐怕用了什麽方法將度星河支開,又趁著兩人吵架的時候挑撥離間,將沈情引到了桃花逐水,在度星河趕來之前,將沈情誅殺。
童夢用著度星河教他的一招一式,回敬給度星河,並且猖狂的笑道:“我殺他還需要理由嗎?度星河,我做了什麽?是你做了什麽,你怎麽不問問你做了什麽?!是你來招惹我的!是你先招惹我的!”
度星河不解,招架童夢的招式時,被童夢的聲音分神,並且擾的心神大亂。他神色時而茫然,時而痛苦不堪,像一個無措的孩童。
他看著地上沈情毫無聲息的屍體,隻覺得心口一陣抽搐似的痛。本能讓他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但又無從感知這份奇怪的氣息,心中痛至摧心剖肝,嘔出一口血來。
冬日裡的花落了一地,他的血吐在一片蒼茫的落花中,再抬頭時只能看到滿樹煢煢獨立的葉。
童夢看準破綻,一劍斷了度星河雙手的經脈,緊接著又是一劍穿透了他的左胸。定海昆侖扇從手中脫落,度星河往後退了幾步,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一蹶不振,跌落在地。
他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童夢……錢塘蛟龍的事情,是你做嗎?”
童夢面色陰冷,站在度星河面前,壓下心中暴怒,淡淡說道:“小玉哥哥,事到如今,你還問我這個做什麽呢?沈情難道沒跟你說嗎,你難道還沒相信他嗎?你問出我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在心中給我下了定論,對嗎?”
度星河萬念俱灰:“真的是你……為何……”
童夢:“不為何,在這世上,人人都愛權利,都愛江山,怎麽許別人愛得,我愛不得?小玉哥哥,你不知道吧,小時候只有你在桃花逐水的時候,他們才對我好些。等你一走,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都欺負我,罵我是乞丐,是小畜生,不給我飯吃,叫我去後廚吃泔水。那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一定要站的最高,叫所有人都不敢看不起我。”
度星河萬萬沒想到童夢小時候還有這樣一出,畢竟這孩子從來不在自己面前說任何委屈,每每自己問起,童夢只會趴在自己腿上哭。
那時候,他隻以為童夢是到了新的地方,不適應這裡的環境,未曾想到,其中還有這等淒苦。
童夢道:“我沒有錯,錯在你,小玉哥哥,你為何要招惹我,又不要我。沈情算什麽東西,他憑什麽能讓你和我決裂,明明是我先來的……明明是我先來的!”
他喃喃自語了片刻,表情又是扭曲又癲狂,又笑起來,熱淚從他眼中滾落,童夢拿劍指著度星河,“度星河,好名字。你度天下蒼生,誰來度我?這滿天神佛,誰也不度我……”
度星河心神俱震,眼前一黑,雙腳傳來一陣剜心之痛,他雙腿經脈被“不悔”挑斷,一聲慘叫之後,鮮血汩汩不斷從腿上留下來,將他一身白衣染得血紅。
“我說過,當日你在天下群雄面前帶走沈情時,就是你我恩斷義絕時。我必要討回這份恥辱。”童夢背過身,雙手狠狠顫抖,他左手壓著右手,才勉強握緊仙劍,冷道:“把沈情扔去亂葬崗喂狗,度星河……把度星河給我扔下山,誰敢救他,我就殺了誰!”
轟隆一聲,閑燈背後一涼,抬頭一看,竟然是下起了瓢潑大雨。
兩名修士依照童夢的命令上前架起他,度星河被扔下桃花逐水,跌落在一灘爛泥中,神形俱滅,淒苦至極,他痛到極處,便在爛泥中嚎啕大哭起來。
哭他一生光明磊落,落得如此下場。
哭他廢物一個,連一條人命都保不住。
他哭得極為慘烈,白衣全然被泥巴裹住,好似一個乞丐一般,一雙眼灰白空洞,哪有當年半分神采。
大雨中,恍若響起他出山時對師父的承諾:“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仙。”
那時少年得意,劍蕩九州,一朝看盡天下繁華。卻想不到如今人間走一趟,嘗盡生離死別,喜怒哀樂,錯情字一筆,竟是萬劫不複。
他渾身發冷,抖得厲害,雙臂抱住肩膀,咬著牙淒慘無比地哭道:“師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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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瑪,小魔女領便當了,有點點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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