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雪懷手中的無字磐石忽然發出羸弱的光芒,在這樣慌亂的場景下, 沒人注意到, 書上匯聚了一股靈力, 霧似的環繞在湖邊,沒跟著蘭雪懷走,而是停留在了驪山。
小船像箭似的從驪山遊出,閑燈坐在船上, 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 他猛地扶著船簷,嘔了一口血在湖中。
蘭雪懷心中有疑,連忙坐到閑燈邊上,覆脈查看,發現閑燈身體已經逼到了極致,這兩口血竟然是傷心至極,心魔入體, 震斷了心肺, 這才毫無預兆地吐血。可是看他的模樣,臉上的表情茫然大過哀痛, 像是不知道如何宣泄感情, 以至於船開出了許久, 閑燈的表情都是木然的。
常人遇到此事, 不說悲痛欲絕, 通常也會大哭大吼出來, 一直憋在心中, 遲早要憋出問題。
蘭雪懷想要開口說話,但是看到閑燈的臉,他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君和唐棋樂都是間接因他而死,他現在有什麽立場去安慰閑燈。
蘭雪懷靜默在船尾,只是牢牢地盯著閑燈,生怕他出事。
船行半日之後,蘭雪懷背後的傷口沒有得到醫治,潰爛的更加厲害,以至於發起了高燒。閑燈意識到的時候,蘭雪懷已經燒的暈了過去,迷迷糊糊地倒在船艙裡面,他心裡猛地一跳,終於回過神,將蘭雪懷扶起,抱在自己懷中,用涼水敷在他額頭,給他降了降溫。
原本他們是打算從洛水河一帶出發去蘭陵,現下只能暫時靠岸,養好傷口。
二人上岸時狼狽不堪,客棧是不能住的,一是因為客棧容易被天機變的發現,二是閑燈身無分文,就算是想住也住不起。這般逃亡,當真是他有史以來做落魄,也最難以想象的經歷了。
閑燈懷背著蘭雪懷,尋了一個乾淨的破廟中住著。這個廟分成東西兩邊,一邊躺了一些乞丐,爛席子和爛被褥堆得到處都是。另一頭屋簷破了,晚上睡著漏雨,所以沒人願意去那裡睡,閑燈便帶著閑燈找了一處較為乾淨的地方躺下。
蘭雪懷在這期間都沒有醒,閑燈自己也發著低燒,兩人依偎著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破廟中的乞丐回來,看到這兩個不速之客,也沒有趕他們走——畢竟,現在二人的狼狽程度,比乞丐也差不到哪兒去。
這破廟中都是乞丐,而乞丐消息靈通,四通八達,白天去城裡晃一圈,晚上就能知道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今日東家的小姐成婚,明日西家的少爺逛了窯子,都逃不過晚上被他們拿出來評頭論足一番的結局。
閑燈躲了一天之後,晚上就聽到了不遠處乞丐的討論聲音。
“你今日見到沒有,咱們城裡怎麽躲了這麽多修仙老爺?”
“你是說那些穿黑衣服的男人?凶神惡煞的,看著快可怕。咱們城裡是不是多了什麽邪祟?”
“沒聽說啊,這城有什麽邪祟……”
悉悉索索地討論上傳到了閑燈的耳朵裡,他心裡一緊,暗道:不好,恐怕是天機變的修士已經追到了。
他原本以為跑出驪山之後還能拖一天的時間,卻沒想到天機變的人來的這麽快。
本來,閑燈還打算明日趁著自己傷口好一些,跑出去給蘭雪懷拿點藥。思及此,閑燈焦慮萬分地盯著蘭雪懷。
自從他帶蘭雪懷從船上下來之後,兩人就躲在這個破廟中沒有出去。蘭雪懷身上的傷勢不容樂觀,再不出去拿藥,恐怕後背的傷口就要蔓延到全身,到時候可不就是簡簡單單的止血鎮痛了,很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當天晚上,閑燈就冒險出去了一趟。他又累又餓,外面還下著大雨,閑燈沒有傘,只能走走停停。他打算去一個較為偏遠的農戶人家裡面要一點白粥來,要敲門的時候,他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行頭,閑燈就猶豫了。
如果換成平時,別說是敲一個農夫的門,就是去敲一個千金大小姐的門要些吃的,他都不怕。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他再也不是那個有黎山老母庇佑的高徒,此刻也沒什麽風流俊俏可言,只是一個正在逃往路上,被天機變通緝的要犯。
閑燈傻傻地在門口在站了一會兒,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哥哥,你站在我們家門口做什麽?”
閑燈低頭看去,艱難地開口:“我想問問你們家……有沒有粥。”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屋子裡。她端了一碗粥出來,手中還拿著兩個大饅頭,“哥哥,你是從外地來的嗎?”
閑燈大喜過望,點點頭道:“是。多謝你!”
小姑娘把吃的放在閑燈懷裡,開口:“哥哥不用謝我,這些沒什麽貴重的。”
閑燈遲疑了一下,又開口:“小朋友,你家有沒有什麽傷藥,外敷內服都可以。”
他今日運氣好,遇到的這個小姑娘十足熱心。原本以為無望的傷藥也到手了,閑燈連忙道謝,拿著這些東西就回到了破廟中。
閑燈把蘭雪懷扶起,喂了一點粥,又給他傷口上了藥,後半夜的時候,蘭雪懷的意識總算清醒了一些。
他一轉頭就看到閑燈睡在他身邊,蘭雪懷臉色微微一變,想要撐著身體自己坐起來,卻不料在這個動靜驚醒了淺眠的閑燈,對方也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小聲道:“你醒了?時間還早,再睡會兒吧。”
蘭雪懷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不甚清醒道:“我……我們在哪兒?”
閑燈道:“還沒有到蘭陵。天機變追的很快,你中途發起了燒,不能再往前走了,所以我找了個小鎮子靠岸,我們現在正躲在這個鎮子裡。”
蘭雪懷:“幾天了?”
閑燈:“算上今天已經是兩天。”
也就是說,他們足足在這個破廟了躲了兩天。蘭雪懷眯著眼,腦袋混沌地看了一眼周圍,閑燈道:“對不起。客棧是不能去的,我怕被天機變的找到,所以就擅作主張在這裡休息。你別看它破,卻是十分隱蔽,天機變到現在都還沒找出我們來。”
蘭雪懷急忙道:“你的傷……”
閑燈開口:“你放心,我的傷已經好了。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好人,她給了我一些外敷的藥,我擦過之後就好多了。倒是你,傷的比我嚴重,就先躺著不動,把事情交給我吧。”
藥太少,閑燈只能騙他自己擦過了。
蘭雪懷看著他,閑燈說道:“睡吧。”
他希望蘭雪懷快點睡過去,否則按照對方聰明的程度,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在撒謊。今日他是討到了傷藥不錯,但是傷藥不多,只夠一個人塗抹。先等著自己當然沒塗,而是把所有的藥都用在了蘭雪懷身上。
蘭雪懷有許多話想對閑燈是說,也有許多話想要問閑燈,但是招架不住自己的身體作怪,他昏昏沉沉地又睡過去。
這一睡到了後半夜,蘭雪懷的傷勢急轉直下,上半夜的良藥仿佛是曇花一瞬,蘭雪懷渾身冰冷,顫抖不已,咬著牙齒打顫。閑燈察覺到不對,連忙將蘭雪懷抱在自己懷中,兩人相像走投無路的小獸,擠在一起互相舔舐傷口。
閑燈想道:不能再拖了,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去藥店一趟。
第二日,天下起了大雨,閑燈等廟中的乞丐都走完了之後,撿起一個鬥笠準備去一趟藥鋪。蘭雪懷不知道感應到了什麽,這時候忽然醒了,他猛地抓住閑燈的手臂,緊張道:“你要去哪裡?”
閑燈安撫道:“我沒有要哪裡。你醒了?今天感覺自己的身體怎麽樣?”
問完,這句話卻沒有得到回答。
閑燈定睛一看,蘭雪懷哪裡是醒了,他依舊是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抓著他的手臂,恐怕是夢裡夢見了什麽。
“不要走……”蘭雪懷緊緊地抓住她。
閑燈現在其實可以完全用蠻力將蘭雪懷的手掰開,對方正在病中,也沒什麽反抗之力。但他選擇坐下來,輕言細語地說道:“蘭若,我不走,我就坐在這兒。”
蘭雪懷拽著他,企圖把他拽到自己身上來。閑燈俯下身子順便檢查了蘭雪懷的傷勢,他背後那條猙獰的劍傷沒有要愈合的樣子,只是塗了藥膏上去之後,令它看起來沒有一天前那麽恐怖了。
閑燈小聲道:“我會很小心的,你放心。天機變的人總不會一直在城裡打轉,我找準機會去藥店,你在這裡等我,到時候吃了藥,等你的傷勢好些之後,我們再啟程出發去蘭陵。”
說完,閑燈掰開了蘭雪懷抓住他的手。
他深深地看了蘭雪懷一眼,仿佛有許多的話藏在眼中要流露出來,可現在實在不是一個能說話的好時機。
就算他和蘭雪懷有一籮筐的話要說,也只能暫時擱置在一旁。
閑燈出去之後,一直到了晚上都沒回來。
廟裡,白日裡討飯的乞丐回來之後就在東面高聲談天,討論著今天遇到的稀奇事。
一人說道:“你們今天去西市了沒,聽說哪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沒去,你說來聽聽?”
“西市死人了!”
“死人,這年頭死人不是很常見的事情嗎。除了這個,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是說來聽聽?”
“不是啊,死的那個人還是個小孩兒呢,就咱們前幾天還見過的……”
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忽然間,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圍坐在火堆周圍的眾人身後。
為首的乞丐嚇了一跳:“你要死啊!半夜走路沒聲音!”
悄無聲息站在眾人背後的黑影正是蘭雪懷,此時,他的臉已經不能用慘白來形容了,他的神情幾乎都有些扭曲。
蘭雪懷剛醒,沒看到閑燈,反而聽到了這些乞丐的討論,他的心一瞬間的跌落谷底。
“你們剛才說什麽?”
乞丐嘀咕了一句:“還以為是個活死人呢,在這兒躺了幾天還沒死,今天居然能下地了。”提高聲音,這個乞丐說:“剛才說西市死人呢,對了,好像就是你的那個同伴。”
他每說一個字,蘭雪懷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直至渾身墜入冰窖,克制不住地發抖。
乞丐見狀,詫異道:“你沒事吧?喂,喂——這麽大的雨你要去哪兒?”
蘭雪懷發瘋似的拔足狂奔,顧不得身上的傷口,冒著大雨,一路失魂落魄的打聽,最後到了西市。
西市已經收攤,空蕩蕩的大街上什麽都沒有,街尾只有一棵挺拔的白玉蘭樹黯然矗立。
“閑燈……”蘭雪懷啞著聲音喊了一句。
大街上無人回應他,蘭雪懷失去了往日的冷靜,滿腦子都是那些乞丐的話,如同一聲聲的魔咒,環繞在他的腦海裡。
閑燈出去了。
他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記得閑燈與他說過兩句話,要出門給他買藥。他知道自己背後的傷口已經越來越嚴重,但越是嚴重,他反而越是有一種隱秘的解脫感。大不了,就這麽死了,死了之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是妖女之後,也再也不用背負這麽多責任。所以,蘭雪懷根本就沒想過要自己好起來,閑燈去為他買藥這件事,他以為是自己的夢,誰知竟然是真的。
到底是去買什麽藥,會一個下午都回不來
西市離他們藏身的那個破廟不遠,按照閑燈的腳程,應該一個時辰就能來回。
若是沒有……必然就是出事了。
在滿大街都是天機變修士的情況下跑出去,無疑是找死。但是閑燈不出去買藥,那麽等死的就是蘭雪懷。
他翻遍了整條街每一個角落,雙手翻的鮮血淋漓,也沒有找到閑燈。
蘭雪懷萬念俱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間看到了一座茶亭。原本空無一人的街上,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背影十分熟悉,是個少年,正安安靜靜地坐在茶亭中。
半晌,對方轉過身,站起來,蘭雪懷看清他的一瞬間,瞳孔巨震,他脫口而出:“……唐棋樂。”
是唐棋樂,容貌,衣服,甚至連身上乾枯的血跡都證明了這一事實。
但又不是唐棋樂,神態,氣質,雖然只是細小的變化,但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個人。
蘭雪懷立刻回過神:“你不是唐棋樂?你是誰?”
“唐棋樂”站定,神態自若,“你好啊,初次見面,我是來送你一個禮物的。”
電石火光,蘭雪懷心中對此人身份的猜測就有了定論,他目光凜然,壓低了聲音問:“無字磐石?”
“唐棋樂”說道:“你不先看看我送你的是什麽禮物嗎?”
他側開身子,露出了背後的場景,一名少年正趴在桌上,蘭雪懷見狀,一直懸在喉嚨的心臟終於落下來,松了一口氣。
趴在桌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閑燈。
蘭雪懷雖然有萬千疑問想問“唐棋樂”,但此時他果斷走到了閑燈身邊,沉了沉氣,他拍了下閑燈的肩膀,說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到處亂跑嗎。”
誰知道,這一拍,就像拍在了棉花上面。閑燈的身子輕飄飄一歪,就往地上滾。
蘭雪懷來不及思考,身體先做出反應,抱住了閑燈。
閑燈全身如同沒骨頭一般倚在他身上,蘭雪懷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尖銳的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眼前一片空白,什麽景色都看不見了。
閑燈的心口有一個手掌大的血窟窿,仿佛是被人用手給捅穿的,前襟被深色的血染得通紅,蘭雪懷將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一探,沒有脈搏,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儼然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
蘭雪懷抱著他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收緊了手臂,將閑燈死死擁住,他渾身發抖,秀麗的五官因心中剜痛扭曲在一起,傷情過度,有入魔之勢,嘴裡吐出了幾口血,最終絕望壓抑地哭出聲。
蘭雪懷就這麽抱著閑燈坐了很久,冷不丁,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眶通紅,一瞬間抬起頭,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唐棋樂”。
“救他……”蘭雪懷吼道:“救他!”
仿佛是抓到了什麽救命稻草、一線生機,蘭雪懷欣喜若狂。
“唐棋樂”卻道:“如你所見,閑燈已經死了,你要我怎麽救?”
蘭雪懷放下閑燈,猛地揪住唐棋樂的領子,凶狠道:“你是怎麽救的唐棋樂,你就怎麽救閑燈,你聽不懂嗎!你不是無字磐石嗎,不是誰許願都可以的嗎?!”
唐棋樂——現在應該稱之為無字磐石。
它在蘭雪懷走後,它便化出靈識,借用了唐棋樂的身體,修複之後,又一路順水而下,找到了蘭雪懷與閑燈。
至於無字磐石百年間不化靈識,而此時卻選擇入世,具體的情況便不得而知。
無字磐石頂著唐棋樂這張臉,溫溫和和道:“我也沒有救唐棋樂。唐棋樂早就死了,我不過是借用一下他的軀殼來與你相見。”
蘭雪懷盯了他一會兒,緊接著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地上畫起了血陣。
無字磐石悠閑的臉色一變,肅然道:“你果真要許願?”
蘭雪懷沒理會他,兀自完成這個血陣。
此陣法,便是向無字磐石許願之陣法,並且人人都可以用。這也是小清洞天為何嚴藏無字磐石的理由——無字磐石是不能拒絕畫陣之人的許願的,也就是說,不管是誰拿到無字磐石,都擁有逆天改命的能力。
蘭雪懷陣法畫完,抬頭看著無字磐石,堅定地重複道:“救他,就閑燈!”
無字磐石道:“閑燈已經死去多時,我便是救也無力回天。”
它說完這句話,頓了一下,又道:“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既然你向我許願,我肯定是要幫你實現的,否則不就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我隻說一個辦法,便看你願不願意了。”
蘭雪懷問道:“什麽方法?”
無字磐石道:“一個人一旦要獲得什麽東西,勢必就要失去什麽東西。萬物蒼生有始有終有得有失,任何事物都不是憑空出現的。倘若你現在要我救一個死人,而且他已經失去了性命,我無法違抗天道造命,那又從哪裡得一條性命給他呢?”
蘭雪懷道:“你是說……一命換一命。”
“不錯。”無字磐石點頭:“正是換命,你可願意?”
蘭雪懷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無字磐石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對方答應的這麽利落乾脆,有些遲疑道:“換的不是別人的命,是你自己的命,你知道嗎?”
“知道。”
無字磐石又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開口:“但是換命也不是那麽輕易的事情。你的命是你的,強行換給別人自然要大打折扣。你的靈力,壽命,健康,運數轉移到了別人身上,總是要折損的,可能活過來了這一次,接下來也是大病大災。盡管如此,你還要堅持嗎?”
蘭雪懷似乎看到了希望,找到了救活閑燈的方法,面色也平靜不少,開口道:“要。”
無字磐石眉頭蹙起,道:“倘若我說還要付出其他的代價呢?”
蘭雪懷道:“你要多少代價,我全都給你。”
無字磐石:“除了你的性命之外,我還需要閑燈的記憶。不若如此,他醒來之後一定會覺得事有蹊蹺。”
是了,已經死過一次,並且知道自己死了的人復活,勢必要糾纏到底問個清楚,更何況是閑燈這種慣喜歡刨根問底的。要是知道了蘭雪懷做的事情,或是知道了無字磐石的存在,無論是哪一個,對閑燈而言都算不上好事。
無字磐石:“他會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一切。不但如此,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記憶就會被重新清空,所以哪怕你僥幸用了什麽其他法子活下來,閑燈也不會記得你。就算是記得你,遲早也要把你忘了,你何必為他做這麽多?他今日之死,便是天定命運,誰人都無法反抗的,何不順應天命?”
蘭雪懷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無字磐石道:“好,你決意如此,左右也不是我能改變的。蘭雪懷,你記住,待會兒換命的時候,會很疼。這是壽命在快速流逝的感覺,疼是代價之一,如果你一下就受不了,或是死去了,那閑燈也會落得一個半死不活的下場。”
“那便是痛也不能死,恨也不能死,一定要撐著不死,你須得離閑燈遠遠地,每離開他一步,離開他遠一米,他活下來的幾率便大了一分。不過,大部分人根本堅持不到完整的將命交出去,就嗚呼了。”
蘭雪懷問道:“你換過很多人?”
無字磐石道:“並沒有,只是世人都一個模樣,猜也能猜到。像你這樣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
蘭雪懷道:“好。”
無字磐石振袖捏訣,兩道金色的符文分別沒入了蘭雪懷與閑燈的身體中。
他道:“你可要想好了,陣法一開,反悔也沒有用了。你若是想看他,便最後看一眼,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離開他。有多遠走多遠,只有你離開他,他才能活下去。”
諷刺極了,他越想要接近的人,卻是只能離他越遠,他才越安全。
說到這裡,無字磐石提醒道:“換命之痛,猶如走刀山,碎魂魄。”
蘭雪懷不再理他,看了一眼閑燈,便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金色的符文一閃,這一腳踩下去,如同踩進了一片刀山之中,一把鋒利的、白晃晃的尖刀一刀穿透了他的腳心,由下而上捅進了整個小腿中。
蘭雪懷沒有預料到會這麽痛,當即痛呼了一聲——凌遲和挫骨揚灰也不過如此,而且走刀山竟然是真的走刀山。
盡管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這剔骨之痛傳來,他還是忍不住又慘叫了一聲,滿頭冷汗地跪在了地上。
雙手撐著地面,卻不想,手心也像是按在刀尖上一樣,穿透了手掌,疼得他嘔出了一口血。
旁人是看不見這些刀的,只有符咒加身之人才能通過被捅穿的痛覺來感受這些刀,蘭雪懷不過走了兩步,他的腳下就積起了一個血窪。
蘭雪懷倒吸了一口冷氣,又往前走了幾步,身體已經是到了極限。他每走一步,那些刀就從各種地方冒出來,捅穿他的手腳,扎穿他的心口,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面,地上的血也越流越多,多到雨水都來不及衝刷乾淨,簡直成了一條血河。
仿佛是幾百個人的血匯聚在一起——總之,難以想象這竟然是一個人的血。
“好疼啊……”蘭雪懷重重的摔在地上,地上的刀一把一把將他死死定住,甚至臉上都能感受到被刀扎穿的絕痛。
他雙腿恐怕已經被捅的千瘡百孔,全都是血窟窿,此刻已經無法站起來走完這段路。可他並沒有離閑燈有多遠,他還要再遠一些,再走遠一些。蘭雪懷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那些刀仿佛又從他的身體中抽了出來,等待他走下一步,然後再扎進去,重複這個折磨人的過程。
與此同時,魂魄撕裂的感覺也漸漸在蘭雪懷身上出現。比起被刀捅,魂魄的撕裂才是真正的痛不欲生,他痛到雙眼一陣發黑,什麽都看不見,痛到恨不得自碎元神,結束這比地獄凌遲還恐怖的折磨。
蘭雪懷從街頭走到了結尾,準確來說,最後已經不能用走了,最後一段路,他幾乎是爬到了街尾,倒在了玉蘭樹下,奄奄一息。
一陣輕輕地腳步聲走過來,蘭雪懷已經目不能視,喃喃問道:“我走了多遠……”
無字磐石道:“很遠。”
蘭雪懷問道:“閑燈如何?”
無字磐石歎了口氣,道:“他很好,魂魄重聚,心跳複蘇,你心願已成。”
蘭雪懷像是沒聽見他這句話,仰面躺在地上,樹上的玉蘭被雨一打,落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漸漸微弱下來,手指輕輕動了一下,蘭雪懷道:“我很想看他。”
說完這話,蘭雪懷的手指也不在動了,只有那花還在他肩頭,樹上的玉蘭越落越多,掉在他的身上,幾乎將他埋了起來。蘭雪懷闔上雙眼,將手放在自己心口,那處放著一個精致的荷包,裡面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耳墜。
風吹來,將他的睫毛吹的微微顫動,也吹走了他最後一絲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