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贄走了,周齊又坐家裡思考他到底是不是深櫃的這件事思考了一個多小時。
沒想出來個正經答案。
假設在暗戀對象面前怦然心動、面紅耳赤、不好意思是判斷暗戀一個人的標準,周齊覺著自己離暗戀傅明贄差得還有點遠。
跟傅明贄胡鬧到一起的感覺很微妙,帶著點惡作劇似的亢奮,沒有跟男的接吻理所應當的惡心感。心跳跳得特別快,像要打比賽了,渾身上下都亢奮。哪怕傅明贄那兒都抵著他了,他也不抵觸,反而還想看看傅明贄要做什麽。
原本如果傅明贄醒了以後能記著晚上做的事,周齊倒還可以開門見山地跟傅明贄探討一下這種晚青春期的微妙情感變化,順便谘詢一下傅明贄對他們目前關系狀態的意見。
但傅明贄都不記得了,這事就沒法說了,得周齊自己慢慢琢磨。
如果他真暗戀傅明贄,那他以後得離傅明贄遠點了。坦坦蕩蕩、心無芥蒂就做什麽都沒關系,心裡有秘密就做什麽事都不是原來那麽回事了。
他就過來呆兩年,現在還剩一年半,他要喜歡傅明贄,想跟人家談戀愛,就得在這一年半裡完成讓傅明贄也對他有意思,然後把人追到手,最後畢業和平分手的這一串任務,還要記得時刻學習,奮發考過年級第一——這太累了吧?
高中不讓戀愛是有道理的。
周齊唯一不需要考慮的就是傅明贄喜不喜歡他了。青少年時期的中二經歷給周齊留的好處之一就是讓周齊很有自知之明,對自己什麽個狗模樣十分清晰:除了張臉跟天賦,沒別的什麽招人喜歡的地方。
這是把他從苦海裡撈出來的青訓隊教練親口和他說的原話。
周齊想了又想,騎著自行車出了門。
平常不騎自行車,騎自行車慢,但這兩天學校開運動會不上課。正反已經遲到了,張峰也不會揪著他跟他計較到底是遲到了一個小時還是遲到了兩個小時。
春季運動會周齊報了一項項目,男子的4×100米接力跑,在下午比賽。
四月份雨水不停,周齊出門的時候又下起雨來了,雨勢很小,淅淅瀝瀝地浸進瀝青路縫裡。周齊淋雨淋慣了,下雨也沒攔著他騎自行車。
一中在平城北山區,北山區的高中除了一中,還有一所十三中。一中是市重點學校,校風紀律規范,升學率高,十三中樣樣反著來,學生曠課打架,每年高考就冒茬韭菜似的只有一小撮能過一本線的“尖子生”專收中考沒考著學校,拿錢上高中的學生。
黃旭就是從十三中找關系轉學到的一中。
一中跟十三中離得挺近,隔了幾個小路口。
北山區是新區,舊城改造前還在平城郊外的地方,除了富人住宅區和幾所學校,新城建設的公共場所大多都沒竣工,一中附近幾乎成片的圈場工地。
今天下雨,工地都停工了,一片鋼筋水泥裡看不見人,路上也沒行人,隻偶爾幾輛車飛速地馳過去。
所以從工地裡傳出來的女孩子的尖叫聲就格外驚悚了。
“……我求求你們,別……哥,我求求你們……我願意……”
低微的雨聲,混雜著女孩子的哭泣,還有更雜亂的男音,但男音的傳播距離沒有女音遠,模糊得周齊一句都聽不清。
這裡離十三中很近,很大概率是十三中的學生。
周齊轉了自行車方向,向工地裡騎。
他不是來見義勇為的,他就是看一眼,如果夠報警條件了他就報警。
可能是以前打過的架太多了,周齊現在不太喜歡跟人動手。
離得很近,就隔了道印著“建設文明城市,關愛成長健康”大紅字的施工圍擋,正好和街外隔開。
拐了進去,是有七八個年輕人,男的女的,穿校服的沒穿校服的。
女的就一個,穿校服的也她一個。
這個女孩子叫什麽名周齊不記得了,他光記得這是黃旭的妹妹。
熟人不只她一個,還有黃旭。
還有許文文。
黃旭還是寸頭,打過了一架了似的渾身都是泥水,瞪紅了眼,不知是要哭了還是氣的,目光刀子一樣,嗓子都啞了:“我打了你你要報復我就衝我一個人來,拖上一個女孩子,許文文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許文文細眉杏眼,嘴唇紅潤,剔著指甲對黃旭笑:“我當然是男人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選一個,跪下來磕頭跟我認錯,要不就親眼看看你妹妹被男的欺負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他乖順地對身邊的少年笑,“馮龍,你覺得可以嗎?”
許文文旁邊站著一男的,男朋友似的給許文文舉傘,說他是少年有點牽強了,又黑又壯,面相凶蠻,胡茬還沒刮乾淨,像快三十歲的男人。其他四五個少年在“馮龍”旁邊,似乎等馮龍說話。
馮龍捏了捏許文文白生生的小臉,默認了。
黃旭一下子瘋了似的往許文文衝,被搡倒在泥沙裡的黃萱帶著哭腔驚叫“哥,別去”。
馮龍比黃旭高了半個頭,一腳踹了過去。
黃旭膝彎一軟,硬撐著沒跪下去,太陽穴青筋暴凸:“你們敢!信不信我出去報警,你們誰也別想跑!”
許文文哼笑了聲:“你還能出去嗎?你要把黃萱一個人丟在這裡跑了,你還敢去報警嗎?報警讓認識你們倆的人都知道你妹妹被別人做了什麽事嗎?”
“許文文你他媽條狗……”
黃萱踉踉蹌蹌地過來扶黃旭,紅著眼睛掉淚:“哥,別說了。”
黃旭猛地頓住,聲音低了下來:“我給你惹的麻煩,我自己承擔。我打了許文文,就給他跪下來認錯,哥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哥……”
“沒事,別擔心。”
許文文笑了:“喏,那你跪吧,跪到我原諒你。”
黃旭低著頭,手在發抖,心臟也似乎在發抖,向下壓抑,壓著他整個人向下沉,沉到精神上底線破碎的邊際。
“別啊,跪什麽。”一個很熟悉的嗓音冷不丁地近了,吊兒郎當的像個流氓,“哥幾個還鬧呢,我報警都報完了,你們幾個情景劇演得這麽投入嗎?”
黃旭一下子抬起頭來。
周齊騎著自行車,還慢慢悠悠地沒停,單手騎車,另一隻手拿手機:“要不我給你們看看我跟110的通話記錄?”說著,周齊笑了,“不過我十分鍾前報的警,估計待會兒就來了。北山區派出所離這個工地3.8公裡,公路限速40,我覺得快來了,你們覺得呢?”
八九個人陡地一片安靜。
許文文睜大眼:“周齊你……”
一直沒出聲的馮龍吭聲了,打斷了許文文,不善地打量著周齊:“你誰?”
“建設文明城市的踐行者。”周齊停下自行車,煙盒正好在校服口袋裡,周齊就順手點了根咬在嘴裡,“本人姓王,全名王不留行。”
黃萱:“哥這不是……”
黃旭:“閉嘴。”
周齊吐了口煙:“別想了,你現在就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你手頭上的事,一個是跑。我個人是建議在你作出實質性違法行為前先撤離犯罪現場,不然警察來了逮你你們幾個都沒得跑。”
“像我現在跟你們說話,就是在拖延時間。”周齊笑了,“我再說個三五分鍾,派出所差不多就來人了,你們還聽嗎?”
十分鍾後。
工地裡就剩下了三個人,周齊,黃旭,還有黃旭妹妹。
黃旭坐在泥沙地裡,渾身被雨淋得透濕,也不嫌髒,悶著頭沉默了好久,突然抬頭問:“你不是報警了嗎?警察呢?”
周齊懶懶散散地倚坐在自行車上:“叫屁,騙人的。”
一群未成年人,也還沒做出來什麽事,就是報警了也不會怎麽樣。
黃萱沒說話,安靜地拉著黃旭的胳膊。直到這會兒,才聲如蚊蚋道:“謝謝你。”
“不用謝,熟人。”周齊叼著早被雨淋滅了的煙,“許文文怎麽找到你們兩個身上了,我還以為他會先來找我事。”
黃旭站了起來,陰沉沉地走到周齊旁邊:“你是不是早知道許文文是個同性戀了?”
“喲?”周齊抬眼皮瞧了他眼,“怎麽發現的?”
“果然早知道了。”黃旭冷笑了聲,“我撞見許文文在夜店裡跟男的接吻了。馮龍就是許文文這條狗找的新男朋友。”
周齊:“所以你又把許文文打了頓?”
黃旭冷哼:“我打錯了嗎?同性戀還來騙我妹妹感情,喜歡別的女的就算了,這狗東西連女的都不喜歡就敢追我妹妹,踹死他算了。”
黃萱拉了拉黃旭,低聲道:“哥,別說了,我們回家吧,以後就當不認識許文文吧。”
“絕對不能放過這狗東西!”黃旭咬牙道,“就算你想息事寧人,你覺得許文文會善罷甘休嗎?這次不行,他以後就不會再來找你麻煩嗎??”
“語文成績進步了啊黃旭,成語都會用了。”周齊摸出來手機,插了句話。
黃旭:“……你滾,你就關注這個?”
“沒,別的學科我也關注。”周齊叼著煙調出來微信的界面,“咱倆加個微信吧,我剛剛在拐角那兒看你們演情景劇閑得沒事乾,把視頻錄下來了,我發給你,你隨意處理。”
黃旭猛地一愣:“你、你把視頻錄下來了??”
黃萱原本低著頭,一下子抬起頭來看著周齊。
“嗯,我傳給你……你手機碎屏了?還能用嗎?”
黃旭神色複雜地看了遍錄下來的視頻,長舒出一口氣:“謝謝。”
“行,不用謝了,”周齊把東西塞回口袋裡,腳去蹬自行車的腳踏板,“我還得去學校,先走了,你們……”
天雨車滑,周齊話沒說完一個踏空,左右平衡不穩,坐在自行車上連人帶車一起摔過去了。
“操,周齊??”黃旭被他嚇得一激靈,“你沒事吧?”
工地的泥沙地很粗糙,周齊坐了會兒,仰臉看著黃旭:“……崴腳了,我可能要直接去學校的醫務室了。”
“……”黃旭原本想扶周齊起來,聽見“崴腳”就收回了手,“你腳崴了怎麽去學校?”
周齊原本想說“作為報答,要不你打輛車,等到了校門口把我從校門口背到醫務室”但看見余悸未定,沉默地低著頭的黃萱,又改了口:“我打輛車去學校,你幫我把我自行車帶走就行。”
一中的醫務室,周齊從來沒去過。
問了個同學,周齊才知道校醫務室在教研樓五樓。
從校門口挪到教研樓花了周齊一個小時的時間,周齊不到九點出的家門,到了十一點多,雨早停了,地上的雨水都幹了,他才將將到教研樓一樓。
坐在教研樓一樓的樓梯上,周齊心想,這要是等他上了五樓,醫務室都午休了。
上樓不但慢,也疼,周齊懶得動彈了,就坐在樓梯上不動了,教研樓不是教學樓,來往人很少,安安靜靜地沒多少聲響。
要是他還沒發現他好像暗戀傅明贄,他肯定就找傅明贄了。
但一想起來昨天的事,周齊看見傅明贄有點別扭,不想找他,也不想多跟他接觸。萬一接觸多了,他想跟傅明贄談戀愛,還得忍回去,不劃算。
周齊坐了會兒,手機響了。
是傅明贄。
還有兩條短信未讀提示。
“周齊。”傅明贄低沉地叫了他一聲。
“嗯?”
“你現在在哪?”
周齊頂了頂上顎:“醫務室……哦對,我下午的4×100接力跑沒法跑了,你幫我跟嚴禕說說,趕緊找個人頂我,嚴禕估計在忙,我發的消息都沒回。”
“醫務室?”傅明贄頓了頓,什麽都沒問,“你在醫務室別走,我去找你。”
周齊:“……你要來找我嗎?”
坐在觀眾席跟隔壁班女生聊天的張景突然看見年級第一起來了,拿著手機匆匆往外走,眉毛擰得很緊。
其實張景隱隱約約感覺傅哥一上午的心情都不太好,有一半的時間在盯著手機看,張景偷偷瞄過去一眼,就看見一個短信界面,空蕩蕩的就掛著兩條綠色的己方信息。
頂上的備注毫無花樣,就是“周齊”兩個字。
傅明贄來得比周齊想得快,有點喘,似乎是一路跑過來的,連一直一絲不苟的衣服都亂了很多。
在一樓樓梯上看見周齊,傅明贄一下子頓住了腳,盯著他:“你坐在這裡幹什麽?”
周齊現在一看見傅明贄就想起來昨天晚上傅明贄硬著親他的樣,還得臉上佯裝無事地笑:“我崴腳了,坐一會兒。”
“怎麽崴的?”
“見義勇為,”周齊隱瞞了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了的這個不怎麽義勇的事實,“沒注意就崴到了。”
“那你怎麽到這裡的?”
“走過來的。”
傅明贄盯著周齊,臉色很冷:“為什麽不早叫我來找你?”
“……”周齊更不自在了,“忘了。這點小事還要找別人幫忙,還算是個男人嗎?”
傅明贄有點惱,但又得忍耐著,別過了視線,冷冷淡淡道:“要我抱你上去還是背你上去,你自己選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