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維薩用冷酷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
他見過很許多年輕學者,有人內斂, 有人自負, 有人固執,但這些年輕人不管背後怎麽想, 在面對自己時總是恭敬而謙卑。
唯獨喬禦。
對方盯著他的時候,竟然讓安維薩有一種自己是在被審判的錯覺。
安維薩笑道:“米歇爾, 你又在打趣我了。我還以為這是你和我開的一個玩笑。沒想到竟然是這位來自東方的年輕人跟我開的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米歇爾顯得格外固執。
“好吧。”安維薩聳了聳肩,朝喬禦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哈佛終身教授、米國再生醫學研究中心主任, 國立衛生研究所副所長, 皮埃羅·安維薩。”
這一長串的名頭,既是示威, 也是在提醒周圍人自己的身份。
他們的信任未必給安維薩教授, 但是願意給哈佛、給聯邦衛生院。
相比之下,喬禦的介紹顯得十分寒酸:“燕京大學, 喬禦。”
如果這是數學家大會,那他只需要亮出自己的名字就行。反正今年的數學界,他應該是最亮的一顆星, 無人不曉地那種。
“教授?副教授?科研員?”安維薩遲疑片刻,笑著詢問。
喬禦並沒有回答。
因為此時,一個人影冒冒失失地擠進了人流中,衝到了兩個人面前。
孫瑞手裡捏著一本論文冊,來勢洶洶, 臉上因為奔跑都出現了一層薄汗。
他扶正了自己的眼鏡框,怒道:“喬禦!你在搞什麽名堂!”
說完,用手重重朝地上一點:“丟人都丟到國外了。你一個生物專業的本科生,瞎摻和什麽!”
孫教授自認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說不出什麽重話,再加上這裡有大新聞,周圍滿是看熱鬧的學者和媒體,他更不能說髒話損害華國的國際形象了。
說完,也不等喬禦的反應,孫瑞立刻轉身,鞠躬對安維薩賠禮道歉:“教授,這都是誤會。這是我們燕京大學的學生,我是燕京大學生物系教授,從事心肌幹細胞的研究工作,之前他也在我的實驗室工作,因為不滿任務分配所以對我和我的研究有意見。小孩年輕氣盛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
喬禦覺得挺有意思的。
在學校裡,孫瑞走路挺胸闊步,大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架勢;怎麽一到德國脊梁就突然彎了?
孫瑞今年五十余歲,當年他上學的時候,國人英語普遍都不好,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他的英文水平隻停留在看和寫上。說話水平還不如普通本科生。
但是顯然,周圍人聽懂了他帶口音的解釋。
“所以這是個誤會?”有人一臉懵逼地詢問。
“你看了喬的論文嗎?上面怎麽說?”
“噢,說實話,我有些看不明白他寫了什麽。”
“我明白,就是那種特別的,隱約有種懂了,但是又沒懂的感覺……”
喬禦清楚,自己這時候是不能退後半步的。
要不然今天一過,事情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麽樣,指不定就是“某國外本科生碰瓷安維薩教授,其導師對此賠禮道歉”。
喬禦道:“您可以看看我的論文和實驗圖。我相信在場任何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學者,都會明白誰才是對的。”
“另外,查理·米歇爾教授也讚成我的觀點。”
喬禦的話擲地有聲,以至於原本有些議論紛紛的人群都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讓他們安靜的,到底是喬禦的話,還是他身後的米歇爾教授。
不少人重新低下頭,再次翻閱起論文冊,另外也有人湊到了密理博展覽區的誘導性重組酶Cre/loxp系統顯示屏前,認真觀察起實驗圖像。
“既然如此,那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論文吧。”安維薩挺直了脊梁,“喬禦。”
古時候的稷下學宮就會定期舉行辯論會,廣邀天下學子參與。
真理只會越辯越明晰,所以喬禦是不怕對峙的。
安維薩隨手拿起了擺放在桌面上的論文冊,和附帶的實驗結果的數據圖。
圖片最下方,還有密理博公司的研究員給出的結果批注。
“在此次實驗中,經測名,c-kit+細胞與心肌細胞無融合分裂反應。另經檢測,c-kit+細胞能一定程度上修複冠狀動脈內皮細胞。”
安維薩捏著這份報告,凹陷的臉頰不自然地輕微抽搐起來。
當初,是他親自修改模糊的實驗數據,他當然知道問題其實是在哪。
起初只是因為實驗做太久,安維薩想早點應付完投資人了事。言辭稍微模糊一下,讓對方看見希望,以證明投入的數十萬刀沒有白費。
但是他沒想到這篇論文竟然被收錄進了《Cell》,一下子成為了全世界生物領域的熱門項目。
從此以後,安維薩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之前的許多次質疑,安維薩都扛過來了。
因為他知道對方沒有證據。
但是這次,證據就在他的手上。
安維薩的大腦一片空白。
好在,孫瑞的聲音在此時響起:“一個新研發的還不知道有什麽用的系統,和一篇滿是數學公式的生物論文?這就是你質疑的結果嗎?”
孫瑞臉上滿是不屑,背後卻起了一層薄薄的熱汗。畢竟,在這種國際場合說話,對他的壓力也有些大。
更何況此時,已經有不少媒體記者聞訊而來,把手裡的鏡頭對準了他。
他忍不住在心裡想著,等這次回去後,他一定要讓教務處給喬禦一個記過處分!免得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
孫瑞的聲音拯救了安維薩空白的大腦。
安維薩的臉上露出了屬於長者的,寬容而溫和的笑容:“你的論文我已經看了。就像是你的導師說的那樣,這樣的生物論文聞所未聞,簡直可笑。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有問題,那就等論文發表後,再來質疑我吧。”
“說實話,這些年我遇到過的質疑太多了。我本來以為,這次能讓我得到什麽有趣的靈感。”
安維薩失望的搖了搖頭,說完,就想轉身離去。
查理·米歇爾上前一步,攔住了他:“安維薩,你搞錯了。”
遠處,張開偉抱著一疊壘到天花板那麽高的論文冊,火急火燎地朝人群衝來。
身為堂堂一個燕大副教授,張開偉此時反倒更像是老板的打工科研仔。
他歡欣雀躍地說著:“印好了!喬禦!”
喬禦繃緊了一天的臉,終於在此時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在昨天拿到實驗數據後,喬禦連覺都沒睡,連夜撰寫了一篇更加詳盡的、過程符合生物學界的論文。
只是在大會上,如何印論文都有十分嚴格的規定。
也多虧米歇爾教授親自出馬,才額外要到了加印資格。
這次論文的一作是喬禦,二作是密理博旗下的實驗員。
此舉完全是伯納德·默克爾的私心,讓喬禦和默克爾集團這個龐然大物綁在了一起。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講,這個舉動反而方便喬禦行事,並且無形中提高了他的身價。
密理博的工作人員上前,給周圍的學者們遞上了新的論文。
安維薩沒有接過,而是像被冒犯了一樣,把論文冊狠狠丟在了地上,斯文掃地。
“一而再再而三的損害我的名譽,你們還是和我的律師談吧。我要起訴!”
說完,安維薩轉身離去。單看背影,他依然如此傲骨錚錚。
畢竟是自己熬了一個通宵做出來的心血。
喬禦蹲下,撿起這本論文冊,然後拍了拍上面的灰。
“這本給您,教授。”他微笑著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孫瑞。
孫瑞冷哼一聲,不屑一顧。掉頭離去。
在不到兩個小時,這件事就登上了慕尼黑地方電視台的新聞。
而因為互聯網的存在,任何一件事都可能在下一秒成為全球人民的共同話題。
當天夜裡,喬禦的房間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房門敲響的時,喬禦透過貓眼,看見了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老人。
他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隔著門鏈子,和房門外的安維薩對峙。
這裡是總統套房的走廊,有監控,但大多數時間,都沒有人在。
“你難道不該請我進去坐嗎?”安維薩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周圍,雖然無人經過,但一點風吹草動,都讓他像是驚弓之鳥。
喬禦回答道:“不了,教授,我怕您給我一刀。”
畢竟酒店總統套房的門也不帶安檢功能。
喬禦覺得,既然安維薩敢來敲他的房門,那此時的監控應該已經恰好壞了。
他問系統:“能幫我錄像嗎?順便錄音。”
系統:“100分。”
“行。”
門外,安維薩從喉嚨裡發出幾聲悶笑。
“好吧,我這次是來找你和解的。”
喬禦從遠處搬來了一張凳子,在門口坐下:“我和教授無冤無仇,有什麽好和解的?”
“得了,小子。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運氣的確不錯。”安維薩把頭頂的帽子往下壓了壓,一片陰影籠罩下,只剩一個下巴露在外面,“我要買你的論文,你開個價吧。”
喬禦的生物鍾其實挺準時的。
早上6點醒,晚上11點半睡。
現在是慕尼黑時間夜裡11:25分,但安維薩一說這個,他可就不困了。
喬禦放下了手裡的牛奶杯,饒有興致地問:“您準備給多少?”
安維薩給出了自己心裡預期的數字:“150萬。”
單位是美金,折合人民幣大約一千來萬。
喬禦但笑不語。
“200萬。”
對方依然沒有點頭,安維薩不免有些煩躁:“適可而止吧,當心你一分錢都得不到。230萬!”
在大多數年輕人裡,這都是一筆極具誘惑力的數字。
這筆財富足夠保證普通人的生活一世無憂。
由此可見,安維薩其實是個沉不住氣的談判人。
在商場上可能會被吞的渣也不剩。
“安維薩教授。可能我的自我介紹過於簡短,讓您受到了信息不對稱的干擾。”
喬禦的聲音透過厚重的門板,從另一側傳來。
“我是天海拆遷戶,我媽是生物製藥公司董事。我外公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剛得到一百萬刀獎金,我媽出席頒獎典禮時身上帶的那套祖母綠首飾市場價能拍到上千萬。”
喬禦聳了聳肩:“您的230萬,還是捐給有需要的人吧。”
說完,門在安維薩的眼前重重關上。
安維薩站在門外,神情有些茫然,也有些衰敗。
看來這次,幸運之神沒有選擇站在他的身邊。
“不,我還沒有失敗……我和不少記者都有關系,我……”
安維薩回到自己房間,掏出手機,意外發現調成靜音的手機塞滿了未接電話。
有親人,有朋友,有手底下的研究生,有同事……
而在他看記錄的幾十秒內,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打來。
安維薩的手機屏幕上方,彈出了兩則新聞。
第一則新聞,是一個視頻。
視頻上的人如此熟悉,沒露出臉,卻又醜態頻出。
視頻最後,是安維薩耳邊回響了一晚上的譏誚的話語。
[您的230萬,還是捐給有需要的人吧。]
第二則,是《細胞》和《自然》的編委會發表聲明,撤回皮埃羅·安維薩曾經發表在這兩本期刊上的論文,並對各位學者表示真誠的歉意。
不用打開社交軟件,安維薩就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樣的質問。
安維薩的手機滑落在了地上,整個人也如同失去支撐一樣,跌坐在地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全完了。
安維薩都沒等到IBS大會閉幕,就匆匆飛回了自己在劍橋市的實驗室。
閉門不出,也謝絕一切采訪。
一直到不知道多少天后,實驗室的副主任才用鑰匙打開了門。
“安維薩。外面好像還在等你的解釋……”
安維薩宛如驚弓之鳥一樣抬起頭:“解釋?什麽解釋?”
副主任回答道:“關於你實驗數據造假的解釋。”
“什麽造假?請律師,我有錢。給我請全世界最好的訴訟律師。”安維薩一把拂掉桌子上的材料,文件試管掉落一地,發出一陣刺耳的響,“那個喬禦,損害了我的職業前景!我要告他。他、他——”
話說到一半,安維薩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而他研究所的副主任,只是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安維薩先生,我是來辭職的。”
氣氛寂靜了一瞬。
“辭職?你還想辭職?”安維薩突然衝著自己實驗室的副主任歇斯底裡地咆哮。
在過去幾年裡,他們一直是親密無間的戰友,為人類理想而奮鬥,為攻克心臟病而努力。
“你知道學術造假是多大的汙點嗎?這次失敗後,全世界,不會有任何地方容納你!而你居然還想辭職?”
安維薩因為長時間呆在實驗室閉門不出,食宿全靠快餐和麵包,身上穿的衣服都有股子餿味。
在他還有無數榮譽光環加持的時候,這股子餿味可以被叫做成功男人的味道,現在只是令人惡心的酸臭罷了。
這俗不可耐的臭氣直衝副主任的鼻孔。
副主任冷硬道:“安維薩,你別忘了。當初論文的通訊作者是你,一作也是你。我充其量不過是被蒙騙在鼓裡的可憐人。”
“不被接受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只是不願意再把自己綁在一艘注定沉沒的巨輪之上。”
副主任摘下胸前的掛牌,丟進了安維薩的懷裡。
“享受你最後的時光吧,至少現在,你還是哈佛的終身教授。”
當然,幾個小時後,就不是了。
另一邊,喬禦的IBS之旅圓滿落幕。
伯納德早晨起床,照例準備去茶餐廳喝一杯紅酒,卻沒在餐廳內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後知後覺道:“對噢,昨天下午,大會已經結束了。”
過去不知道多少屆世界生物技術大會,都沒有今年這次來的百轉千回,驚心動魄。
一個神話在他的眼前坍塌了。
“您聽起來很惋惜,先生。”托馬斯一板一眼道,“如果您願意,我不介意乾點違背職業道德的勾當。”
伯納德滿臉問號:“什麽勾當?”
“把喬先生打暈……的勾當。”托馬斯說的較為委婉。
伯納德:“你腦子能不能想點陽間的東西?”
真難為他罵人的時候,表情都能如此一本正經。
昨天IBS就結束了!喬禦肯定早就回去了,有什麽打暈不打暈的。
“好吧。”托馬斯表情充滿遺憾,“說起來,我剛才下樓的時候,還遇到了收拾好行禮的喬先生……”
伯納德放下了手裡的香檳杯,瞬間挺直了腰杆:“他還沒走?”
托馬斯:“喬先生的移速為1.2m每秒,電梯升降速度為3s一層。根據我的計算,他現在應該剛走到酒店前台……嗯,現在是酒店門口。”
他的話還沒說完,坐在椅子上的伯納德驟然站了起來,往電梯口衝去。
但等到電梯內,並且摁下了數字1後,還穿著拖鞋的伯納德驟然冷靜下來。
等等,他這是想幹嘛?
電梯一層層往下降,伯納德低頭看著自己從人字拖裡探出頭的腳趾,莫名覺得有些搞不懂自己。
也許,嗯,他只是突然想起。
自己還沒要喬禦的電話號碼。說不定以後,默克爾集團和對方還會有合作呢?
伯納德為自己的失常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作為高級貴賓,他的電梯一直都是單獨運行,VIP電梯一路暢通無阻抵達了一樓。
這是酒店的側門,托馬斯沒騙他,喬禦的確還在酒店門口,戴著墨鏡,沒穿西裝而是一身風衣,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暖洋洋的金光。
伯納德心頭一喜,剛想上前打個招呼,卻發現喬禦背對著他張開了手臂。
下一秒,另一位黑發的青年撞進了他的懷裡,臉上還帶著燦爛的笑容。
如果說這個擁抱還能用朋友來解釋的話,那下一秒,抵著牆角接吻這種事,肯定就沒辦法用“朋友”兩個字解釋了。
除了《火影忍者》外,世界上沒有這麽偷摸大雞的朋友。
伯納德緩緩後退了一步。
然後轉身,悄悄走進電梯,沒有驚動任何人。
幾分鍾後,托馬斯正翹著二郎腿在餐廳看報,發現伯納德沉著一張臉回來了。
看來自己的老板心情不好。
托馬斯當機立斷地放下報紙,站了起來,問:“先生,是沒找到人嗎?”
伯納德坐下,重新拿起了酒杯。
杯裡還有沒喝完的紅酒,他抬頭一飲而盡。
本該好好品的82年拉菲,硬是被伯納德喝出了燒烤攤上紅星二鍋頭的感覺。
伯納德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找到了,就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