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IBS就那麽幾天,浪費一分鍾都過於奢侈。
下午3點, 兩人達成共識。到晚上7點, 喬禦就被請到了默克爾集團的實驗室。
慕尼黑是全德第三大城市,默克爾作為德國本土的巨無霸藥企, 上個世紀就在這裡耗費巨資打造了生物實驗室。
雖然建立時間早,但實驗室因為年年重金裝修, 並不破舊。
相反,實驗室整體設計,還有一股子電影裡才有的科技感。
用這個實驗室單純做一個細胞示蹤實驗,簡直是殺雞用牛刀。
喬禦做了簡單的安檢後, 換上白大褂, 帶上腈綸手套。
在一群歐洲人種裡,他的亞裔面孔顯得十分出彩。
剛從其他實驗室裡運來的C-kit+細胞和心肌組織還好好地呆在冷凍培養皿內, 等待檢閱。
默克爾密理博的工作人員走到了喬禦的身邊。
“先生, ”她在稱呼上猶豫片刻,“由我來為您講解誘導性重組酶Cre/loxp系統的使用方法……”
喬禦聽完後, 就開始動手了。
他拿起移液器,從離心管內取出幾毫克的樣液,在顯微鏡的觀察下開始給c-kit+染色。
在不遠處, 查理·米歇爾站在原地,表情時而焦急,時而期待。
雖然有些焦慮,但他依舊克制地沒有上前一步,只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觀察, 避免打擾喬禦的操作。
查理·米歇爾是伯克利大學生物系主任,他本來是這次密理博請來的試驗推廣人。
說實話,作為時常在《Cell》上發表論文的學者,他的江湖地位不低。
奈何學術水平高超,並不意味著帶貨水平同樣高超。
學術圈可沒那麽多腦殘粉的存在,一件儀器動輒數十萬上百萬,普通迷弟想為真愛學者衝銷也衝不動。
總之,除了第一天,各位學者朋友給了他幾分薄面外,密理博的攤位大多時候都無人問津。
這讓米歇爾感覺十分愧對收下的推廣經費。
所以,在今天默克爾集團聯系上他的時候,米歇爾立刻拋棄了酒局飛奔而來。
工作人員告訴他,他只需要對一個實驗的最終結果做出判斷。
只是米歇爾沒想到,竟然是讓他判斷“心肌幹細胞學說是否造假”。
大家都是學術圈混的人,米歇爾和“心肌幹細胞理論”的提出者安維薩有過多次友好交流。
在他的印象中,安維薩是一個自信、熱情且謙遜的學者,並沒有因為諸多榮譽加身而自持身份。
除此外,皮埃羅·安維薩還是哈佛的終身教授。
他在舊金山還有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實驗室,用於研究如何攻克心臟病這個難題,每年光是受到的讚助都有上千萬刀。是無數學者夢想的終極。
“上帝啊。”米歇爾忍不住在胸前劃起十字架。
心肌幹細胞理論已經提出十三年。
在今天之前,已經有不少質疑之聲。
但米歇爾清楚,這些質疑聲只是無數次挫敗後不甘心的怒吼,對安維薩並不會造成什麽實質傷害。
但這一次,恐怕要變天了。
之前密理博和他接觸時,米歇爾就深入了解過這套即時細胞示蹤系統。
比起傳統的細胞示蹤方法,它有一個創造性的進步,那就是及時反饋。
在這個系統中,被染色的細胞不僅本身帶顏色,它後續分裂出來的個體也會繼承相應的熒光色。
染色細胞在器官內的運動過程,都會被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該不該讓上帝保佑安維薩。
米歇爾睜開眼,看向喬禦的視線認真而嚴肅。
他默默想著:“站在一個熟人的角度,我並不希望他出事的。但如果安維薩真的學術造假,那我即使賭上畢生榮譽,也要讓這個欺世盜名的竊賊可以受到應有的懲罰。”
“當然,如果最後其實是一位年輕的學者,想要靠巧言令色讓老前輩受輿論詬病,以此達到成名的目的,我也不會同意。”
米歇爾的意志逐漸堅定。
伯納德沒有進去,作為一個非專業人士,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進實驗的必要。
他只需要知道結果。
為了保證實驗的可重複性,喬禦會在裡面同時進行五次可重複實驗。
伯納德隔著一道玻璃看裡面的人,有些出神地想著:托馬斯說的沒錯,這位喬先生的腰的確不錯……
和有些沉迷理論的學者不同,喬禦自己是經常去實驗室瞎逛的。
因此,哪怕是第一次做實驗,他的操作也行雲流水。
喬禦一口氣完成了實驗,放下鑷子的時候,感覺自己胳膊都因為過於專注而僵硬酸痛。
米歇爾上前一步,一張老臉恨不得貼在顯示屏上,觀察起來。
屏幕上,被染色的C-kit+已經注射進小鼠的心臟組織內,並且開始運動。
按照安維薩的理論,它會進入心肌細胞分化,開始修複受損的心臟組織。
在過去的實驗裡,他們觀察到的結果正是如此。
這五組實驗裡,采用的心臟組織有生理穩態的,也有心梗死後的,也有直接病變肥大的。
在這套系統裡,C-kit+、心肌細胞和其他細胞都使用不同的熒光標記。
但是無一例外,在C-kit+進入這些心臟後,並沒有和心肌細胞發生任何的生化反應,心肌細胞也不曾主動容納C-kit+。
和C-kit+發生反應的是冠狀動脈內皮細胞,但修複作用也十分有限。
遠遠達不到藥用標準,更別提進入人體試驗這一步。
但是,就米歇爾所知。已經有絕望的心臟病患者,主動參與進安維薩的人體試驗計劃。
這不僅是學術造假,更是用學術的權威去殺人!
米歇爾的眼睛越瞪越大。
而周圍的人,卻全都在等待著他的反應,連呼吸都不敢過於大聲。
喬禦對自己設計的實驗是有信心的,但是此時在這種情緒的感染下,難免感到拘束。
“教授。”一位密理博的研究員小心翼翼詢問,“您是怎麽認為的呢?”
他並非沒長眼睛看不出結果,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安維薩已經被捧的太高了,普通科研狗哪敢去質疑。
米歇爾摘下眼鏡,擦了擦鬢角邊的汗,轉頭看向了喬禦,沉聲道:“顯而易見,我們需要拆穿這個騙局。”
無關名利,只是作為一個生物學家的良知。
今天是IBS會議的第五天。
大牛們的學術報告會早在兩天前全部告罄,只剩一些中層學者還在吆喝。
孫瑞翻閱了主辦方給出的目錄,發現今天的報告講座全是他不熟悉的領域。
於是,他乾脆在酒店躺到吃飯,午睡醒後,才帶著小王到了會議中心。
他的手背在背後,走走停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來視察自己行宮。
而提著袋子跟在他背後的小王,活像是地主家的小丫鬟。
孫瑞裝作不經意地亂逛,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大廳最中央的論文擺放區。
這裡的論文冊都是分科目放好,此時,前排的論文冊已經被拿的七七八八。
擺在後面的一些,也多有翻動的痕跡。
孫瑞心神一動,逛了半天,終於到了盛放自己論文的書架前。
其實在參會第一天,孫教授就來這裡看過了。
當時,他守在自己的論文旁,假裝在看別人的論文,就等著有緣人來此學習研討他的大作。
到時候,自己再微笑表示“區區不才正是在下寫的”,想必定能收割一波國際友人的崇拜。
可惜,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那天,孫瑞站的腿都疼了,也沒看到有人對他的研究感興趣。
甚至有個跟隨教授來的年輕人,拿出來隨便翻了翻,又插了回去。
這嚴重影響了孫教授未來幾天的好心情。
組委會一共給他印了十本論文冊。
如今,孫瑞數了數,上面竟然還剩10本。
他又晃到了寇宇航的論文前,發現同樣是印了十本,對方的論文冊竟然已經被拿完了。
孫瑞的內心不禁酸溜溜的,忍不住想到:他研究的可是熱門方向,這個領域的祖宗都來了這次IBS,怎麽組委會還把他的論文冊擺的這麽偏。
不過,一想起燕大這次與會學者隊伍裡,還有一個沒資格擺放論文的,孫瑞的內心就重新平靜了起來。
他摸了摸自己用啫喱做好的髮型,感覺屬於華夏直男的自信重新回到了身上。
“小王,我們走吧,去看看師兄現在在哪,都來參會五天了,也該交流一下心得了。”孫瑞道。
然而,就在此時,大廳門口突然一陣騷動。
一位紅褐色頭髮的中年學者衝了進來,舉目四顧,大吼道:“工作人員呢?快?喬的論文在哪?!”
孫瑞定睛一看,發現這好像還是個老熟人。
去年在米國召開了國際心肌幹細胞研討會,孫瑞作為華國方面的專家,受到了主辦方的邀請。在那裡,他見過這位教授。對方來自土澳,聽說祖上有些法國的貴族血統,因此一向自持身份,舉止端莊優雅,為何今日竟然如此失態?
他身後,跟著的一個矮個子禿頭學者連忙補充道:“不是喬,米歇爾說了,要找的是張開偉!”
讓外國學者說華夏語,的確是個不小的挑戰。
比如張開偉的名字,在孫瑞耳中,就成了“Kevin Chang”。
以至於他反應半天,才明白這群人竟然在找張開偉的論文冊?
工作人員低頭,在屏幕上點來點去,最後一臉為難道:“這裡並沒有搜索到張開偉的論文,可能組委會沒有收錄。”
此言一出,圍在工作人員身邊的學者們頓時發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歎氣之聲。
之前的褐發教授更是抓狂:“這麽重要的論文,你們怎麽沒有收錄!”
孫瑞深感莫名,對身邊的科研狗小王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去問問。”
小王忙不迭地上前,用流利的英語和站在邊緣的人攀談起來。
雖然他在孫教授面前,只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普通科研狗,但都讀到燕大研究生這一步了,怎麽也差不到哪去。
放眼同齡人,小王絕對是不可多得的高素質人才,他一直都是高中母校的驕傲,年年都要回去演講的那種。
幾分鍾後,小王回來了。
“老板,他們說……默克爾集團旗下生物科技研發部門密理博,今天在展會上掛出了橫條,說……說……”小王的表情惶恐,隱約還有些蒼白。
孫瑞急眼了:“到底說什麽了?!”
“說心肌幹細胞是安維薩的騙局,這一切都是假的。”小王光是說出這個結果,大腦都有片刻的空白。
他讀了兩年研究生,一直都呆在孫瑞的實驗室。
這意味著,他已經為“心肌幹細胞”實驗付出了兩年的青春。
這本來會是他人生履歷上一次漂亮的閱歷。
他盯住了孫瑞的臉,表情惶恐:“伯克利榮譽教授查理·米歇爾親自坐鎮,擺放了張開偉的論文冊作為理論補充……那邊的論文冊已經被搶完了。所以他們才過來的。”
“老板,這真的是假的嗎?”
而另一邊的皮埃羅·安維薩也在面對同樣的質疑。
他今天穿的風衣很長,上衣還有口袋,因此可以把微微顫抖的手藏起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安維薩教授來了!”,原本沸反盈天的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周圍一張張熟悉或者陌生的臉,為他讓開了道路。
安維薩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垮掉。
早在最開始對數據動手腳的時候,他無數次午夜夢回,都夢到了這一天的來臨。
但也許是上帝偏愛,過去的十三年裡,他雖然受到過質疑,但是得到更多的,卻是榮譽。他也一躍從普通教授,變成了如今心臟病領域的神話。
安維薩的腳步平緩且鎮定。
他走到了展台前,臉上掛起了輕松的笑容:“聽說,又有人質疑我了,所以我來看看。”
安維薩上前,給了米歇爾一個擁抱。
“好久不見,我的老朋友。我沒想到,這次質疑的人竟然是你。”
米歇爾的神色依然冷峻,但是卻沒有拒絕這個擁抱:“好久不見,安維薩。昨天夜裡,我已經把結果遞交給了《細胞》和《自然》編輯部。他們說會在一天內給我回復,你還有最後16個小時為自己辯駁。”
安維薩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當初,他第一篇關於心肌幹細胞的論文,就發表《細胞》上。
2003年,《自然》收錄的那篇論文,更是奠定了他學科創始人的地位。
之前,他也遇到過質疑,但是沒有一次,是由米歇爾這樣的大牛學者提出,更沒有哪一次,對方的證據都確鑿到可以直接要求期刊撤稿。
安維薩突然覺得舌根發苦,他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個念頭:這次,自己恐怕有大麻煩了。
“還有,這次發現問題的人不是我。”米歇爾退後一步,讓喬禦走到了他的身前,更是走到了大眾的面前,“介紹一下,這是來自華國的喬禦,你可以叫他J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