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面色無異,一雙漆黑的眼眸猶如死水般波瀾不驚,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從喉嚨中低沉地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
“嗯?”
“還裝?”戈修注視著對方的眼眸,唇角的弧度緩緩擴大,笑容如同蜜糖一般膩人甜美,但是卻莫名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真的要我一一舉例?”
在進入這個虛擬世界之後,他一共經歷了三個副本。
第一個副本中,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露面,唯一一次現出實體是在漆黑無光的夜晚,就連交付關鍵道具,都是借助另外一個副本boss的手完成的。
第二個副本中,如果不是戈修利用言語的技巧將對方激出來,他似乎也準備一直保持那種不露面的方式跟在戈修身旁,即使是在現身過後,在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裡,對方也依舊是保持著隱去身形的狀態——即使是在周圍沒有其他玩家的時候也是如此。
而在第三個副本當中,對方則一反常態。
不止在一開始時就露出真身,甚至直接混入玩家當中,甚至為自己安插了身份——
而且還是一個被副本認同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在第二個副本當中,戈修留心到那個老太婆說了一句話:“只要在這裡,他就進不來。”
在副本內的關鍵性建築中,對方的權限是低於副本內的原始boss的,不管他的能力有多麽強大,都無法突破那薄薄一層破破爛爛的門。
而在這個副本內則是完全不同。
而先前,在客廳中時,那個女主人向男人投來的一瞥則是進一步驗證了戈修的猜測。
戈修對人的情感變化格外敏感,更別提對方的表情實在是太過驚駭,甚至不需要琢磨都能看出來,那眼神中浸透著深入骨髓的畏懼和恐慌,是仿佛戰栗般的畏縮和退卻。
縱使是上個副本中那個失去反抗能力的boss,都未曾露出過如此怯懦與惶恐的神情——那個老太婆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是怨毒的,像是一條沒有咬到人,反而崩掉了牙的毒蛇,雖然沒有任何翻身的可能性,但是卻總是想要抓住機會再咬你一口。
在那一瞬間,先前的一些細枝末節全部串聯了起來。
包括對方在看到那個懷表中藏著的照片時陰沉暴戾的神情,以及那兩句語氣輕柔,半真半假的話:
—“我的未婚妻,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
—“那我就殺了你的情夫,把你藏在我的閣樓上,然後除了我誰都不能見。”
看似仿佛玩笑話般的語氣,但是男人低垂的漆黑眼眸中,神情卻格外的幽暗認真,仿佛能夠將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切身做到極致似的。
戈修望進對方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
男人放松地靠在牆壁上,他的神態和肢體語言輕松而自然,仿佛那個被逼到角落的人並不是他自己似的。
他輕輕地笑了開來:“不必了。”
戈修挑挑眉:“不裝了?”
“不裝了。”
男人笑意晏晏,傾身湊近,他仿佛徹底丟棄了自己的偽裝,漆黑暗沉的眼底閃爍著欲望病態的瘋狂偏執:
“我很高興。”
戈修眯起雙眼,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高興什麽?”
男人蒼白的面容在光影變換中顯得有些詭譎莫測,他輕聲慨歎道:
“你終於想起來了。”
下一秒,戈修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猶如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禁錮住了似的,半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牽起自己垂在身側的手。
冰冷的唇印在青年白皙光滑的手背上。
面容慘白的男人自下而上地抬起眼,微笑著說道:
“……我的新娘。”
……
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戈修突然驚覺自己的疏忽。
他不得不承認,隨著一個又一個的世界過去,他對這個人的警惕性逐漸下降。
在這個世界開始之前,由潘多拉主導的精神連接和虛擬世界邀約,再加上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後,對方又聲稱自己沒有記憶,甚至不記得他本人的名字。
這就使得戈修下意識地將對方的身份和自己等同。
是跳脫於這個虛擬世界之外的真實存在。
他忽視了,這裡說到底也是又一個虛擬世界,而虛擬世界是由研究所編碼創造的,對方在這個世界是擁有和先前幾個世界等同的身份和框架的——即使藏於這個人物皮囊下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靈魂,但是只要在這個虛擬世界當中,他所有做出的行為都不會超出自己的人格設定。
在是那個戈修所熟知的人的同時,他同樣也是一個執念纏身的副本boss。
而且根據現在的情形來看,對方這次的設定,很有可能是他所遇到過最危險的一次。
這次大意了。
戈修冷靜地想到。
正在這時,那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管家從走廊的陰影處悄無聲息地步出。
他向著男人鞠了一躬,禮儀完美,聲音恭敬:
“先生,晚餐備好了。”
男人衝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讓賓客先落座,我們馬上到。”
管家再次鞠了一躬,像來時那樣靜悄悄地消失在了漆黑的歐朗深處。
男人向著戈修走來,唇畔帶著溫柔動人的笑意,漆黑的眼底漾著深情而寵溺的光,他衝著戈修伸出手:“走吧,大家都在等我們了。”
戈修看到自己的手緩緩地抬起,搭上了對方冰冷修長的手掌。
雙腿自動邁開,跟著對方向前走去。
幽深的長廊裡光影變換,牆壁上掛著的鍾表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牆紙在黯淡的燈光下顯現出一種暗紅粘稠的色澤,猶如緩慢流動的鮮血。
不遠處的走廊盡頭傳來了餐廳內璀璨燈光,驅散了些許眼前的黑暗。
戈修被眼前的男人牽著走入那一片光亮當中。
餐廳內燈火輝煌。
牆壁延申出來的歐式半身雕像姿態各異,大理石製造的蒼白皮膚上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一張長桌擺在餐廳的中央,玲瓏剔透的杯子和東方式的雪白瓷器整整齊齊地擺放於其上,銀質的燭台上燭火搖曳,極盡奢華。
賓客們坐在長桌邊上,女主人和其中一位玩家坐於主位。
而作為仆役的玩家們則是侍奉在一旁,有人手托銀盤,有人手拿毛巾,戰戰兢兢地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著他們二人投來。
隻除了一位。
在長桌的盡頭,坐著一個模樣怪異的男人,他的身軀極其龐大,幾乎要有三四個人那麽寬,他坐在一張很顯然是為他特質的椅子上,兩條肥短的腿甚至無法碰到地面,他的臉孔紅中透著黑,一雙小到幾乎無法看到的眼珠擠在滿臉的橫肉當中,在一隻同樣小的不成比例的鼻子下方,是一張巨大的嘴,隨著張合能夠看到一排排猶如鯊魚般尖銳的利齒,很顯然,倘若被碰到就能被刮下來一層皮肉。
他坐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這位應該就是在戈修離開大廳前按門鈴的人。
普斯特男爵。
因為有他的存在,除了房間內的npc之外,所有的玩家似乎都顯得如坐針氈,恨不得這場宴會趕緊結束。
男人則是神情泰然。
他牽著戈修來到主位前。
女主人明顯地瑟縮一下,迅疾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飛快地向後退去。
其他關注著這邊的玩家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怎麽回事?
坐在她身旁的玩家雖然不清楚現在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但是作為經歷過幾次副本的資深玩家,他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和那個女主人一樣從作為上跳了起來,然後退避三尺般地飛速遠離。
男人彎下腰,紳士地拉開其中一張椅子,牽著戈修讓他坐下。
而他則拉開另外一張椅子,自己坐了下來。
一旁的npc女仆和男仆訓練有素地走上前來,將那兩位引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整個流程迅疾無聲,短暫到仿佛只有一眨眼的時間,主位的更替和空座位的補全就已經行雲流水般地完成了。
玩家們交換了一個驚慌失措的眼神。
他們沒人能夠想象到現在的走向——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掌控,就像是只不過短暫地挪開視線,一切就已經開始無法挽回地分崩離析。
男人抬手衝著管家做了個手勢。
管家頓時心領神會,走上前來,戴著白手套的手裡捧著包裹著白色毛巾的紅酒瓶,瓶口傾斜,猶如鮮血般殷紅的酒液頓時傾泄而下,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內打了個漂亮的旋,然後緩緩地向上升去,直到達到某條看不見的線時,瓶口微轉,緩緩地抬起。
他端著酒瓶退到一邊,向著等候在一旁的男仆招招手。
下一秒,餐廳的另外一扇門敞開,仆人端著巨大的銀盤魚貫而入,第一位仆人將手中的盤子放在那個身形龐大的男爵免前,將上面的蓋子揭開,露出被藏在下方的美食。
外皮被烤的焦脆芬芳,清淡的肉汁順著被燒的開裂的皮肉中緩緩地流淌而下,滴落在周圍烤好的馬鈴薯胡蘿卜等配菜上,一股誘人的芬芳彌漫開來。
但是每一個玩家卻面青如鐵。
——那烤肉能明顯看出來人類的腿的形狀,大腿,小腿,腳踝,腳掌,甚至腳趾,全部清晰可見。
男人舉起眼前的酒杯,殷紅如血的酒液在杯中搖晃。
他微笑著說道:
“bon appét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