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娘驚慌失措的叫聲瞬間被淹沒在潮水般的誦經聲中。
青年的嘴唇只是微微翕動, 四周的空氣中卻同時響起震耳欲聾的經文呢喃聲,仿佛同時有千萬個僧侶,在一個空曠高大的洞穴中誦讀, 嗡嗡聲衝蕩著四面八方,根本聽不清念的是什麽, 偏偏有人只聽了片刻, 那厚重莊嚴的回音, 就會變成嫋嫋的奇怪樂聲, 任你如何阻擋拒絕, 都會浸入雙耳。
又過了片刻, 人的聲音似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雷的梵音,數千人誦讀的聲音合而為一,成了一個人的聲音, 那聲音高遠、清透、深滿、溫和, 但凡聽到的人, 內心都會被這奇異的聲音充滿,一時之間,他們認為,就是下一秒赴死,心情也是平靜到了極點。
誦經聲響徹天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恍恍惚惚的洗禮中,只有個別人因為過於震驚, 掙扎著清醒過來。
丁宇用僅有的那一絲自我,環顧四周, 沒想到,除了自己, 竟然還有人醒著。
張天德在他身後癡癡發呆,淚流滿面,看見丁宇轉過頭,老臉上露出了一個難看到極點的表情,開口對丁宇說了一句什麽。
丁宇也恍惚的點點頭,第一次和這個有代溝的老道士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雖然他只能從口型上判斷張天德的意思,那句話應該是——
“這人到底從哪冒出來的,念念經而已,竟然把佛音都請來了!!”
王四娘起初掙扎害怕的神情也不見了,垂手立在趙奇秋身邊,仰著臉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地方,神態無比的安詳,也就沒注意趙奇秋念經念到中途,快速睜眼看了她一下。
趙奇秋心中暗呼好險,要不是王四娘那一聲,自己今天恐怕真把她念的魂飛魄散了。好在王四娘求生欲太強,讓他硬生生把已經到嘴邊的楞嚴咒換成了往生咒。
雖然他以往慣用的是楞嚴咒,但往生咒也湊合吧,就當給王四娘的出獄福利了。
趙奇秋這邊一分神,余光看到鮮明鏡竟然動了動,知道咒力減弱,趕緊用力的念下去。
漸漸的,他雖然閉著眼,卻好像能透過眼皮看到外界的一切。起初還只是朦朦朧朧的影子,沒過多久,每一隻惡鬼在他眼前都有了形象。
魔音穿腦……不是,佛音穿腦的影響下,附近的山魈都變得萎靡不振,痛苦不堪,在地上掙扎嘶鳴。它們的叫聲越大,佛音就越大,趙奇秋調用了監獄慣常虐待囚犯的手段,恨不得把裡面的那些喇叭都拿出來放佛經。
趙奇秋猶如變成了一個巨人,視野在經文聲中不斷升高,可以三百六十度看著地面。
山魈即便成群結隊,但這種已經失去神智的惡鬼,在往生咒下根本堅持不了幾息,就連餐廳裡的山魈屍體,也跟著一點點分崩離散,原地化為飛灰,一個渣都沒有留下。
這樣做也不是沒有代價的,趙奇秋合十的雙手漸漸開始顫抖,生魂的力量被大量的消耗,一陣陣虛弱感從腳底升起來,仿佛他只要撒開手,就能像落葉一樣飄在地上。
他最後看了一眼遠處停滯在大十字路口一動不動的清道夫,知道有它在,這裡的山魈將源源不斷,他不可能永遠念下去,但起碼,四周街道上的山魈已經不具備攻擊力了。
總算,重重梵音猶如雨過天晴,漸漸收攏,而在王四娘耳中,那就是狂風驟雨轉濛濛細雨,最後掉了兩個點,雨停了。
王四娘如果還有呼吸,此刻必定嬌喘連連。她睜開眼,先看了看空蕩蕩的窗外,又看旁邊的青年,正對上趙奇秋的目光。
“大官人……”王四娘呢喃。
她不曾想,這個放她出來的典獄長,與曾經將她關進去的那人相差如此之大。
畢竟,要將佛經念到這種成效,念經的人必要心地純潔、所行、所想要端正清淨到極致,顯然,這一位獄長大人便是如此。
王四娘打從見到趙奇秋,這還是第一次有種暖意縈繞心間,不由放下了深藏的戒心。在她看來,人會說謊,但佛經的無上威力不會。
趙奇秋忍不住揉眼,為什麽王四娘清醒過來,看著自己的眼神這麽含情脈脈,是被往生咒念的腦袋瓜掉了,還是真的打算給他當娘?!
想到那種可怕的後果,猶豫了一下,趙奇秋道:“你身上數百年積攢的陰氣太重,要轉世,一遍往生咒遠遠不夠,起碼要念一藏數的金剛經……你要我給你念嗎?”
王四娘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兩包淚水迅速湧上,哽咽道:“那四娘就麻煩……麻煩大人了!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趙奇秋內心咬牙,其實剛說出來他就已經後悔了,一藏數的金剛經,要念五千四十八遍,這得念幾年啊!
趙奇秋剛想說話,一陣強烈的倦怠湧上來,眼睛就忍不住的想要閉上,同時感覺到空中某個方向傳來拉扯感,是他的肉身。看來這次消耗實在有點大,要是再念一會兒,指不定他就直接被拉回身體裡了。
想著,他抬起手指看了看,五根手指白到透光——是真的開始透光了。
趙奇秋身形晃了晃,手臂突然被抓住,轉頭一看,鮮明鏡定定看著他,那眼神很難形容,趙奇秋還沒判斷出這眼神裡有什麽,就聽鮮明鏡道:“扶住我,我們該走了。”
其他人此時也才清醒過來,看向趙奇秋的眼神都帶著深深的震撼。
和女鬼、妖精同行的人不是沒有,那些隱世家族的傳人、嶗山道士,誰不認識一兩個妖怪當“線人”?
但能演出這種強大到恐怖的驅鬼效果的,在場的一個都沒見過。
當眾人總算逃出小餐館,外面的大馬路上只剩下零星一些冒著煙的汙痕,而遠處的樓頂上,那些還沒有下來的山魈,都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行動能力。
孫建航原本的疲憊一掃而空,神色沉沉的看著前方趙奇秋的身影。孫建航抓住張天德私語幾句,追了上來。
“百年兄弟……”
趙奇秋抬手打斷他,道:“孫局長,我不會加入新建局的。現在情況還很危險,你必須馬上和其他人一起回到現世去。”
孫建航被拒絕不說幾千次,幾百次總有的,因此毫不意外趙奇秋的態度,但讓他直接放棄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奇人異士肯定不想加入我們,但我先說好,我沒有讓你來上班的意思,也不求讓你兼職,我只是讓你幫幫忙,求你救救他們!”
趙奇秋眉頭動了動,看了孫建航一眼。
對方不愧是新建局第一任局長,知道對有些人來說,利誘不如打感情牌,感情牌不如功德牌,總歸那些神棍和道士,尤其是真道士,最喜歡拿救人說事。
孫建航沉痛的說:“海京市每晚離魂的人少說有幾十,多的可能有上百人,現在才幾天,全國范圍內宣布死亡的人數都有數千人了,我是知情人,我覺得太可怕了!多一分力量,就是多一分……”
孫建航三十來歲,還算年輕,做派竟然挺老氣,趙奇秋聽他說了好半天,總算想起後來一個流行的說法,像孫建航這樣的男人,長得英俊帥氣,為了工作不修邊幅,拋頭顱灑熱血,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很有本事,就是傳說中的老幹部無疑了。
趙奇秋道:“孫局長不用說了,我會盡力的。”
孫建航感歎道:“那太好了!雖然這是第一次見你,但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和我們新建局很有緣分,這樣行嗎,白天我們出來喝杯茶,或者你到我們局裡來……”
“局,局長——”
“等一下!”
“局長!”
“幹什麽?”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孫建航皺起眉頭,一轉頭,身後的屬下全部臉色發綠的看著遠處的十字路口。
孫建航心裡當即就是咯噔一下,再一抬頭,巨大的陰影幾乎要蔓延到他們頭頂上,兩側密集的觸須高高低低的晃動,那上面的小燈籠宛如翻飛的螢火。
“清……清道夫?!它怎麽會這麽快?!”
今晚眾人在這裡聚頭,就是算準了清道夫趕不過來,但眼下這是什麽情況,它裝了軲轆也沒有這麽快啊!還會飛不成?
“啊,飛起來了。”丁宇微微仰起頭。
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中,頭頂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逐漸,那漆黑柔軟,像是巨大的毛毛蟲一樣的身軀騰空而起,列車似的懸浮在空中。
趙奇秋說實在的,早就驚呆了,但他累的要死要活,眼皮都沉重的往下墜,也做不出什麽驚訝的表情了。他甚至還能感覺到,每當自己眼皮快要合上的時候,手臂都會傳來一股大力,鮮明鏡扶著他的手就會狠狠的握緊,讓他不要睡著。
趙奇秋看了看空中,心裡基本涼涼。
會飛的清道夫!自打上次見過清道夫之後,這麽屁工夫,它的法力竟然提升的這麽快,這是坐火箭升級啊!
又想到某個可能,趙奇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山魈,人魈,升級的清道夫,甚至阿武這樣的精怪,都入駐了這個灰色地帶,那之後,會不會還出現更多別的東西?
換句話說,難道這個地方,已經完全對外開放了?!
正想著,鮮明鏡緩緩松開了他的手臂,在趙奇秋注視下,鮮明鏡握緊了自己的棒球棍,默默上前一步。
鮮明鏡手心有些發麻,臉上也有些發麻,如果有心跳,那他現在一定心跳如鼓。
清道夫身軀扭動著,從空中一滑,巨大的身軀頃刻間便成為了眾人的天空。
鮮明鏡將沉重的球棍越捏越緊,突然,肩上一沉,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了,讓我來。”
修長的青年緩緩越過他。
頭頂的清道夫仿佛感覺到什麽,扭動的更加厲害,道路兩旁的建築被它撞得水泥玻璃一齊往下砸。
街道上旋即起了一陣攪合著沙土的狂風,但這風到了趙奇秋身邊,就好像原地消失那樣,在空中陡然有了個斷層。
青年舉起手臂,向著天空的方向一拋,一個金色的光點便筆直的朝著清道夫飛上去,不,與其說飛上去,更像是那條漆黑的巨無霸清道夫自己吸引了它,金光快速的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一切都是接連發生的,丁宇、張天德、孫建航、郭玉等人,根本都沒料想下一步該是什麽,耳邊就猛地聽到嘩嘩嘩不斷的清脆聲響,冰冷、沉甸甸、猶如無數條鎖鏈在顫抖。
刹那間,所有人只聽到一聲恐怖的叫聲從頭頂響起。
但凡活著的人都不應該聽到這種聲音,能把人心裡最後的一絲熱氣兒都抽走。
原來是根本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來的巨大鎖鏈,在同一時間將清道夫肥碩累贅的身軀緊緊的勒出宛如肘子肉的深深痕跡,再猛地一拉,巨大無比的清道夫就整個被提了起來,坐電梯一般從眾人頭頂直升上去,頃刻間遠離了他們。
一個冰冷、毫不留情的聲音說道:“吞食生魂早已經不是你的天職,你生出了私欲,這裡就不能留你。現在,你也是因果中的一員了,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