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載六人的商務車緩慢行駛在公路上,地面不平整,不僅速度上不去,還搖晃的厲害,車上幾個大活人給顛得臉都青了。
“不是我說,馮叔,”終於有人忍不住了:“你這車軲轆是圓的嗎?”
開車的人一臉老實相,答道:“不圓你下去頂上,我看你這一路就知道吃,應該就是為了這一刻做準備。”
被說的人不樂意了,猛地坐直,瞪眼道:“我雖然是個胖子,但我沒有分身術啊!要下去當軲轆使,那怎麽,怎麽也得四個我才夠用。”
車內寂靜了幾秒,另一個仿佛被吵醒的聲音有氣無力的道:“朱源,吃你的吧!”
一個清脆的女聲道:“朱源,吃你的吧!”
司機平鋪直敘道:“連軲轆也當不了,沒用的東西,吃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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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源嘴角抽了抽,往嘴裡塞了片口香糖。
車窗外的綠意幾乎要衝破公路兩旁的欄杆逼到眼前,那綠很深,深得嚇人,樹木俱都參天一般高,導致公路上光線始終不怎麽樣。大樹相互之間連些微的縫隙都被擰勁兒的綠蘚粗藤吊索似的擠滿,肆意生長的模樣,好像擺明了不給任何東西讓路。
好在公路兩側的欄杆上,每隔一段都有一塊突兀的石欄板,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著一些奇異的紋樣,正因為有這些石擋板做了界碑,兩邊的森林裡連隻蟲子都爬不到公路上來。
朱源看著看著,再次感歎道:“真是大手筆啊!”
他們從海京市到鳳慶,目的是去與鳳慶相鄰的涼州市,這一路都坐飛機,最後還剩一截距離,就想看看傳聞中的鳳深走廊,也就是眼前這條公路,據說開車從鳳慶市到永深市暢通無阻。
原本眾人都想開開眼界,現在早就給晃沒了心情。
如今距靈氣重啟那天已經過去三年,植物是地面上最大的贏家。城市裡因為最初植被覆蓋面積小,反應及時,還有些下腳的地方,大城市外,尤其是偏遠鄉村、小鎮,當時緊急疏散、救援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所以這第一條靠開荒打通的公路可是出了大風頭,全國人民都知道,永深市豪邁出資把地面上的公路恢復了一條,這時候趕時髦來參觀的人真不少,用了種種關系,最後還得撒潑耍賴掏工牌,才租到車,萬萬沒想到,這道路竟然凹凸不平,開車好像在騎野豬一般。
“才幾個月這路就成了這樣,我看這法子行不通。”坐在最後一排的戴眼鏡男青年,二十多歲模樣,身上的休閑服早就變得皺皺巴巴,苦著臉道:“出來的時候聽說海京市也要跟著大規模開荒,通不通路先不說,就怕是無用功。”說著不由看了前排一眼:“真羨慕你們做妖怪的,像我這種肉體凡胎,幹什麽都累贅。”
副駕駛的位置就傳出一聲帶著笑意的哼哼,仿佛是不予苟同。
正巧也有人陰陽怪氣的反駁道:“怎麽突然妄自菲薄了,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這裡估計沒人不知道‘幸存者’組織吧?在海京,好多人可是覺得幸存者比新建局更得人心了。”
朱源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這話真是刺耳。幸存者是民間組織,現在哪有民間組織敢和新建局比,諷刺就諷刺,還要拐彎抹角,讓人心裡不舒服。
他朝身後看去,隔了一層椅背的地方,是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少年,十六七歲模樣,即便坐著也能發覺,對方長得格外高大健壯,一頭板寸配松垮的嘻哈裝,脖子上沉甸甸鏈子好幾串,神情也是濃濃的不屑,如果現在不是在出門公乾的車裡,而是在大街上,這副派頭就活像個小混混。
注意到朱源的眼神,對方毫不客氣瞪了回來:“死胖子,看什麽看!”
朱源咧嘴一笑,兩邊腮幫子頓時更顯得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蔣英英,你皮癢了吧!”
“癢了,你給我撓嗎,平時收費多少啊?”
“現在盡管嘴硬,天黑以後可小心點,別像上次哭爹喊娘就行!”
蔣英英頓時回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記憶,臉色陰沉下來,對朱源道:“養小鬼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等著你過來,這次連你一起燒了!”
開車的馮叔清了清嗓子道:“都閉上臭嘴,再說一句就滾下去。”
董鶴也尷尬的道:“大家以後都是同事,朱源,別跟他吵了。”
蔣英英聞言冷笑一聲:“誰跟你們是同事,一群窩囊廢。”
對眼下的情景,其他人已經是見怪不怪了,連吵都懶得吵。他們也是因為涼州的任務才意外成了一隊,有矛盾也是正常的,而且他們這支小隊也不知道怎麽組的,真是亂七八糟。
現在車上有六人,嚴謹的說四個人類、還有兩個是妖怪,首先物種就不同。又按年齡說——開車的馮匯年近四十,是第一批調入新建局的壯丁,在新建局內部人員流動如此劇烈的今天,無疑是元老級的幹部,但這次他出任務,實際是來當“保姆”的。
車裡坐著的其他人裡,董鶴二十來歲,是民間組織“幸存者”的前領頭人,現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惡鬼早就殺光了,民間組織在新建局的陰影下,大部分都沒有了存在的意義,董鶴主動退出後就被收編進了新建局,算是個省心的,可除了董鶴,剩下幾個都難說了。
兩隻妖怪,年齡不詳,狐狸精金晴,同屬局裡的老油條,一路上根本沒派上什麽用場,只會火上澆油。剩下一個同樣是狐狸精,叫皇甫小香,這次是去永深市出差,和他們勉強同路,根本打著觀光的主意,每到一個地方都鼓動其他人,不是吃飯就是逛商場。
妖怪也好說,他們守的規矩遠遠要多於普通人,不是妖怪的這幾位大爺才叫棘手。
剩下三人都是海京市“少年班”的,平時也是高中學生,只是因為某些方面突出的天賦或“特長”,早早成了新建局的預備役,現在人手緊缺,全國分局都有這種“少年班”,據說最早還是他們海京市先起的頭。
可這預備役裡頭收攏的孩子經過幾年訓練,算有了幾把刷子,有些便著實變得眼高於頂,目中無人起來。拿蔣英英來說,才相處兩天,就看不起所有人,即便對著金晴也敢拿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恐怕只有皇甫小香才能得到點好臉色——沒辦法,小姑娘實在太漂亮了。
還有朱源,朱源這孩子家底清楚,海京市本土富二代,也不知道什麽狗屎運,竟然讓一隻厲鬼認了他做主人,在少年班裡,像朱源這樣的也是獨一份兒。
至於最後一個,馮匯忍不住看了眼後視鏡,還沒升起什麽想法,手機響起來,車廂內頓時飄蕩著一個沙啞的男聲,深情唱道: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馮匯接起電話:“歪!誰啊?”
聽了一會兒,馮匯連嗯了幾聲,突然道:“怎麽回事?”神情也跟著嚴肅起來,條件反射的看了其他人一眼,對電話那頭懷疑的說:“我這都不是正式人員,兩個外聘的,還有三個是少年班的,能頂什麽用?你讓其他人來吧,孫局可給我說過,這幾個小孩不能出事……還有誰?哦,對,夏利也跟我們一起出來了……”
又聽了幾句,馮匯無語了,想了半天才道:“能不能把夏利給你們空運過去,畢竟……”還沒說完,似乎電話那頭爆發了一陣咆哮,馮匯把手機拿遠了一些,最後才不耐煩道:“行吧行吧,知道了。”
掛了電話,馮匯沒說話,其他人也沒問,直到半個小時後,董鶴眼看涼州的路標過了,馮匯還在往前開,這才忍不住道:“馮哥,我們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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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匯哦了一聲,道:“涼州的任務取消了,我們去永深市。”
車內頓時什麽聲音都沒了,只有某人還在睡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馮匯目光不由再次掃向後視鏡,終於忍不住扭頭,指了指道:“欸那個誰,你把趙奇秋給我叫起來,都睡了一路了,到底幹嘛來的?”
終於反應過來的朱源震驚的打斷了他:“永深市?!”
皇甫小香早就聽見通話內容,笑眯眯道:“太好了,不用我自己去!”
“算加班費嗎?”副駕駛上的金晴懶洋洋問道。
“去永深幹什麽,我們涼州那個目標呢?”董鶴使勁往前排看:“我懂了,是不是那個永深一霸翻天了,要我們去幫忙?我記得頭兒上次說過,是千年道行的什麽老妖怪?”
“蛇妖,是蛇妖!”朱源激動了。
“得了吧,你們也不照照鏡子,”馮匯道:“人家用的著我們幾個小魚小蝦幫忙嗎?”
“我的意思是湊個人手?”董鶴推了下眼鏡。
馮匯嗤了一聲:“人家要的是夏利和外編人員,普通人想湊人手都湊不上,他們不用人啊!”
“那我們去幹什麽?”蔣英英煩躁的道。
“陪我啊!”馮匯面不改色道:“我已經問過了,不讓我把夏利托運,至於你們,我帶出來的,還得我帶回去,別想太多,就當旅遊了吧!”--
“托運夏利?”朱源往邊上一個空著的座位看去:“馮叔,你是禽獸啊,這麽可愛的小姑娘也下得去手?”
“你說可愛就可愛嘍。”馮匯乾巴巴的道:“反正我看不見。朱源,我說讓你把趙奇秋叫起來呢?這小子真是睡神投胎,他跟夏利坐一塊還能睡著,看不見歸看不見,不冷嗎?”
“什麽睡神,”蔣英英道:“豬投胎吧!”
蔣英英斜蔑了一眼前排,朱源大腦袋旁邊的座位上方只露出一個發頂,好像坐在那的人已經睡得歪倒在一旁,再旁邊的座位,一般人眼裡則是徹徹底底的空著的,只有像他這樣長了陰陽眼的人才能看見,那座位上坐著一個穿著紅裙子,戴著紅發卡的小女孩——似乎是聽到馮匯的話有點不高興,此時叫夏利的小女鬼正氣呼呼的噘著嘴。
蔣英英不關心的收回視線,對朱源道:“你們一個就知道吃,一個就知道睡,真不愧是一個圈裡的……”話沒說完,膝蓋猛地一沉,仿佛一大塊冰砸在腿上,蔣英英渾身一僵,眼前驟然出現一張鬼童臉,那裙子上的血劈劈啪啪就往腳面上滴。
紅發卡像是個新鮮傷口,夏利一字一頓的聲音好像從深不見底的洞穴裡傳出來:“不許說大哥哥的壞話!”
馮匯打了個冷戰,把車裡空調開的更大了,嘴裡道:“夏利?是夏利不?小姑奶奶怎麽又發飆了,夏利啊,你怎麽又不高興了,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給張抗叔叔打電話啊,我打了啊?”
夏利發怒時充血的眼睛死死瞪著蔣英英,補充道:“他不是豬!”
蔣英英頓時發出一聲嘲笑,手動了動,薄薄符篆就夾在了指尖:“小東西,跟誰耍橫呢,信不信這就送你一程?”
朱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扶著椅背,手腕上一塊烏沉的木牌垂了下來,整個車廂的溫度霎時間低了二十度不止,他對蔣英英道:“你跟誰耍橫呢,信不信老子送你一程?”
馮匯眉頭一皺,直接掏出手機:“你們跟誰耍橫呢,信不信我打電話?”
可這些青春期的狗東西都不聽他的,氣氛正緊張到極點,一聲微弱的口申口今伴隨著倒吸氣,朱源旁邊座位上的頭頂動了動。
“太冷了吧,馮叔,”睡意朦朧的聲音道:“不知道以為你車開太平間了。”
金晴忽的笑了,馮匯看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同事一眼,再看後視鏡,意外的發現後面的氣氛竟然又變了。
朱源狗熊似的厚實脊背松懈了,皇甫小香突然一臉關切,董鶴緊張的神情瞬間瓦解,車廂裡溫度刷刷開始回升。
馮匯:???
在馮匯看不見的視野裡,鞋面被血跡淹沒、長發已經貼在臉上,同時和兩個女鬼頂腦門兒的蔣英英眼前一空,紅裙小女孩瞬移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留給其他人一個乖巧單薄的小背影,長發女鬼的白眼一收,貼著車頂倒退回去,消失在朱源手腕上戴著的黑木牌裡。
徒留朱源的白眼,狠狠瞪了蔣英英一眼,氣哼哼的重新坐下。
蔣英英同樣冷笑一聲,手裡的符篆憑空消失,但他的目光落在朱源旁邊那個位置上,意味不明的眯了眯眼。
馮匯這下可奇了,從後視鏡裡不住觀察逐漸清醒的趙奇秋。
他看過現在車裡所有人、包括鬼的檔案,只有這趙奇秋最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馮匯一直把他看做是和蔣英英一樣扎手的叛逆分子。畢竟有培訓不去上,幾乎次次缺勤,一年到頭也不見得在少年班出現一次的人,在馮匯眼裡,就和參加高考不去上課一樣,讓人無法理解。
尤其上頭對這小子的寬容,似乎擺明了趙奇秋的後台很硬,可他聽說林家早就日薄西山了,能有多少背景可言?
幾年前,靈氣重啟剛開始,所有人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馮匯還對趙奇秋有點印象,可後來趙奇秋這個名字再沒有出現過,他也就逐漸淡忘了。
這次外出任務,其實主要還是為了歷練朱源這幾個少年班的,派了金晴來保護他們,自己則是來監督金晴這外編人員,開始就是自己也不知道,趙奇秋究竟是怎麽空降來的。
偏偏此時車廂裡詭異的氣氛像是提醒了他什麽,馮匯腦袋一清,意識到,這個趙奇秋,說不定還……挺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