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趙奇秋在王四娘秋風般的關愛下起來念經,兩眼朦朧的站在窗邊,才張了個嘴,就被門口的聲響打斷了。
臥室被熟悉的節奏大力敲了三下。
“奇秋,起,起來了嗎?”
趙奇秋張著的嘴變成一個哈欠,王四娘原本跪坐在一旁準備洗耳恭聽,此時幽幽衝門口飄過去一個危險的眼神。
好在趙奇秋沒有回頭,更沒有理會,王四娘也就罷了,輕哼一聲重新將纖長的雙手合十,在清冷的晨光下宛如翠玉雕琢一般,渾身的氣質更加縹緲出塵。
外邊卻接著響起保姆的聲音:“小李,你們輕點,太早了,估計奇秋少爺還沒醒的!”
趙奇秋合十雙手閉上眼,一旁王四娘見狀也趕緊跟著閉上美目。
門外李培清似乎琢磨了幾秒,片刻後,只聽他道:“那你在,在樓下等等……”
“等不了,這位大哥,等不了哇!我一定要見到他,現在就要見他!”
門裡趙奇秋倏的睜開眼,四娘緊閉的眼睫顫了顫,嘴角隱隱有向下的趨勢,趙奇秋看了眼王四娘,打算裝作沒聽到,誰知李培清竟然在門外傻笑兩聲,道:“那,好吧,我還是第,第一次見到奇秋有——有朋友到家裡找他,你進去吧!”
另外一人也傻笑起來:“這不好吧?”
身體卻很誠實,鑰匙飛快打開了門鎖,短暫的停頓後,格外輕柔的三下敲門聲,伴隨著一聲諂媚的:“趙奇秋,早上好哇——”,趙奇秋臥室門被打開了。
還沒看清床上一個鼓包,迎面飛來枕頭,正好砸在進門的人的臉上。
“滾——!”
“好嘞!”
門哢噠一聲關上了。
趙奇秋念完經算是徹底清醒了,收拾利索下樓就看到一個圓圓臉的少年坐在客廳沙發上,左手一盆新鮮水果,右手一盆零食餅乾正吃的歡。
“好吃嗎?”
朱源看到他來了,臉上更泛出光澤,激動的抱著盆站了起來:“好吃!”
“……”
“欸不是,”朱源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你家阿姨太熱情了,不知不覺……你吃嗎?”
身邊響起腳步聲,李培清端著一碗大米粥,潔白的粥上飄著兩截醬黃瓜,目光專注的從朱源身上收回來,用握著筷子的手對趙奇秋比了一根大拇指。
趙奇秋回過頭,保姆阿姨站在餐桌旁擦桌子,時不時抬眼慈愛的望著朱源的方向。
趙奇秋:“……”我不在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從面相上,朱源就是個挺討人喜歡的模樣,雖然比起之前瘦了一些,但也恰到好處,尤其今天,那張嘴就像抹了蜜一般,對眼見的一切事物無腦吹,連早餐都被他空口整了一篇六百字的作文出來,把保姆阿姨誇得嘴都合不攏。
不過似乎是有別人在場,朱源一直沒好意思和趙奇秋說明來意,只是一有空隙就朝他擠眉弄眼,好像在瘋狂暗示什麽兩人都懂的事情。
趙奇秋:“……”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想歪了。
終於離開李培清莫名欣慰的目光,朱源一把抱住了趙奇秋的手臂,就差給他跪下了:“恩人,恩人!趙奇秋,你真是我兄弟,我們交一輩子朋友好不好?嗯?好不好?”
“……”跟你做一輩子朋友,你確定這不是打擊報復?
趙奇秋試圖扒開這兩隻肉乎乎的手,最終無功而返,只能說道:“你幫了我,我也幫了你,我們兩清了。”
“不行啊!”和昨天相比,朱源真是紅光滿面,聞言給了趙奇秋一個充滿了柔情的白眼:“這件事總的來說是不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跟我借小鬼……不不,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我知道我爸不應該養小鬼……”
趙奇秋沉吟,其實你說的對,這件事就是因我而起,但沒想到你認錯態度這麽誠懇,我都沒來得及反駁,那……就這樣吧。
“可現在情況更詭異,要是沒有你,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啊!”
朱源左顧右盼,神神秘秘的把昨晚發生的事說了,最後感歎道:“到天亮我也沒睡,一直在和她聊天!你也太神通廣大了!你是不是靈氣重啟以前就有這些能耐啊?”
說完又是一通毫無底線的彩虹屁,趙奇秋算是理解朱源的意思了,及時讓他打住:“已經認主的小鬼依舊要按時上供,每晚要吸收月華精氣,幫助它修煉,除此之外不要有太多講究,供給的血氣用牲畜就行,也不用太多,一個月有兩三隻活雞鴨足夠了。”
朱源沉默了好一陣:“這麽簡單,不用我的血?”
趙奇秋頓時刮目相看:“用你的血當然是最好了,我本來擔心女鬼欲求不滿會很麻煩,沒想到你這麽放得開。”
朱源愣神之後大叫:“你你你你別胡說,這分明是那個女鬼告訴我的!”
“……所以你們聊到天亮,究竟聊了些什麽?”
朱源一噎,看著趙奇秋走遠,憋了好一會兒才追趕上來,鬱悶道:“我懂了,這女鬼說什麽認我當主人,其實還是想害我,我不聽她的,就聽你的,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以後她說什麽我都先來找你!”
趙奇秋道:“……別來找我,打個電話就行。”
朱源立馬順杆爬,就差指天指地:“以後不管她說什麽,我第一時間來問你,絕對不亂來!”趙奇秋可算知道自己找了個麻煩回來,但想來那女鬼昨晚被四娘敲打一番,還用朱源的頭髮強行認了主,已經不敢造次了,當下就讓朱源過過嘴癮,找找安全感也行。
接下來幾日風平浪靜,除了鮮明海特意來告知鮮明鏡轉學的事,言語間隱約透露出這件事和他有點關系,神情也是總算扳回一局的得意舒暢。
趙奇秋聽完只是默不作聲,懶得理會對方。畢竟鮮明鏡轉學和上輩子是同樣的軌跡,恐怕這件事沒有鮮明海推波助瀾,鮮明鏡自己也一時沒辦法面對周遭熟悉的環境了。
走了也好,趙奇秋知道他遲早會回來的,等那個時候,眼下這個用豪橫尖銳來掩蓋脆弱的少年也會成長,或許就能理解趙奇秋當時做出的選擇了。
誰知這天放學,趙奇秋剛拉開自家的車門,就看到不遠處的陰影裡站著個熟人。
心下一怔,趙奇秋二話不說摔上車門朝他走了過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趙奇秋道:“去哪發達啊,連個口信都不給……”
還沒說完,懷裡被塞進一個東西。
“拿好了,”沙啞的聲音一出口,鮮明鏡自己也愣了愣,狠狠清了清嗓子,有點生氣的道:“我要轉學了,你好自為之吧。”
趙奇秋低頭一看,手裡是一個拇指大的塑封袋,裡面黃黃紅紅的,顯然是一張疊好的符篆,像是道觀裡的護身符。
“這是什麽?”
“沒什麽,”鮮明鏡也在看那個符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更加冷淡的道:“你要是自己不用,可以給別人,過幾個月可能也沒用了。”
他沒說完,這邊趙奇秋已經不客氣的捏開封口,抽出了薄薄的符篆展開打量一番。
看完又在鮮明鏡黑臉中重新疊好,小心裝回塑封袋裡,說了句謝謝。
難為鮮明鏡還想著給他找來這種符篆,手裡這一枚就是傳說中防止夜間生魂離體的行貨,一看就是新建局內部使用的。鮮明鏡說的對,再過幾個月,或許另外一面的世界裡的惡鬼就被清理乾淨,到時候普通人的安全有了保障,人人都巴不得到那邊去,這樣的符篆用處也就不大了。
但趙奇秋懂得鮮明鏡的意思,這孩子即便自顧不暇了,對朋友卻還隱藏了不淺的一份關心。
心裡歎氣,手裡捏著符篆不由也沉默了。
“走了。”鮮明鏡乾脆抬步。
趙奇秋看他一隻手始終塞在口袋裡,顯然是不想露出那隻手上的戒指,不由道:“放假回來聯系我?”
鮮明鏡嗤笑一聲,撂下一句:“誰還回來。”
這下換趙奇秋站在陰影這頭,那邊鮮明鏡拉開自家車門。鮮明鏡或許不明白,但趙奇秋心裡門兒清,這兔崽子連句再見都懶得說,但經此一別,無論是同學、朋友,還是另外一面的師徒關系,說不好都會斷個乾淨。
也不知道下次見面,究竟是什麽光景。
趙奇秋不由就想到上輩子,自己奔波在外,看到那個天縱奇才、人類之光鮮明樓訪談時的場景,自己在屏幕外,那人在屏幕裡,這距離真是太遠了。
他在出神,沒注意周圍天色忽的黯淡了。
附近的家長和學生,街上的路人,第一反應都是看時間,才下午五點多,換成以前,海京的日頭無論如何也不會這個時候落,但現在到處都怪得很,誰也不敢說這樣的天氣有沒有點邪性。
也不知道被誰帶的,人群一時亂了起來,紛紛往建築物裡跑,人在突如其來的驚恐下,和鼠蟻也沒太大的區別。
只有少數人留在了原地,愣愣的張大嘴看著天上。
這些人顯然能感受到、看到少數人才能覺察的更深的景象。
不知從哪一次呼吸開始,四周驟然進入雨季,變得濕潤起來,夾帶著泥土的芬芳,猶如一場瓢潑大雨剛剛止歇,藍色的妖花搖搖晃晃,在黯淡的空氣中發出清幽的微光,每一朵的模樣都是勾魂攝魄的美妙。
能看到這藍色妖花的人更是極少,即便有人看到,也一時說不出疑問的話來,更別說天上奇景,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像是一艘輪船的船底,又像是鯨魚的腹腔,遮天蔽日,讓周圍宛如進入了深深的海底,變得寂靜無聲,幽鳴回流。
或許此時其他人還能看見昏沉的日光,但長了陰陽眼的人,此時就兩眼一抹黑,只能為頭頂的重壓感到恐懼和窒息。
趙奇秋遠遠看向扶著車門的鮮明鏡那邊,對方也正抬頭凝視眼前這嚴重違反自然規律的一幕。
四周的妖花開的旺盛,比起曾經在人工湖裡看到的,顯得成熟了許多。
要是不知道這是什麽,趙奇秋還能欣賞一陣,現在知道了,倒忍不住好奇,這鯰魚精的胡須到底是怎麽長的,難道它是鯰魚裡的花仙子?
道行雖不高,但慧根著實驚人,怪不得成了福瑞,要此時放它歸隱山林,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比起趙奇秋雜七雜八的想法,其他人自然是恐懼和害怕居多,好在令所有人擔憂的事情沒有發生。
在趙奇秋和鮮明鏡的目光中,那黑色寬大的冰冷腹部,波浪般的袖鰭,逐漸的升高,再升高,最後仿佛一朵巨大的黑雲飄走了。
陽光重新灑在趙奇秋臉上時,他耳邊隱約聽到關車門聲,再看時,鮮明鏡坐的那輛車已經朝路口開去。
第二卷 月亮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