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細碎晶瑩的雨簾每一刻都在變得冷硬。
青龍帶來的明亮、夢幻般的氛圍也逐漸消退,慢慢的,周邊所有人都開始體驗到強力藥劑失效般的低落心情,望著頭頂不斷砸落冰雹的陰雲歎息。
而趙奇秋望著這場冰雹的始作俑者,對方雖然面無表情,但顯然有意讓他們注意到自己,以至於漸漸的,趙奇秋也開始感覺到每一粒冰雹穿透生魂帶來的涼絲絲。
危險方面,鮮明樓向來敏銳,他看向眸色深深的青年,後者沒有想象中的戒備,倒像是在回憶什麽一般:“那是什麽東西?”
“走吧,”趙奇秋沒回答,也沒法回答,只能先拉起不在狀態的錢冠冕:“大人物不希望我們久留,我送你回家。”
“誰?”錢冠冕被帶起身,眼裡透出慌亂緊張,沒想到還沒哭訴完,就已經要面對現實:“等一下,我……我房租應該早到期了,我……”
我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但他的意思趙奇秋明白——變成地龍太久,根本沒想到有朝一日化龍,更沒想過還能變回人身,這時候跟他談明天,應該也挺難的。
這時錢冠冕兩眼一亮,卡殼的嘴皮再一次禿嚕起來:“我記得你寺裡有個池塘……唔!”
一隻不帶人類體溫、冰冷猶如玉石的手突然撫上他的下巴,指尖幾乎碰到他的喉結,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力道,不僅讓他的話音戛然而止,那冰冷的手指偏偏還遞過來一陣火燙般伸展的力道。
“噓,”適才還平易近人的青年像換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平靜的目光直視著錢冠冕的雙眼,口中道:“抱歉,還得請它出來。”
錢冠冕腦袋一懵,所有人類多余的情感逐漸被一層堅不可摧的屏障包裹,一時他和人身的關系,似乎成了“曾經是人”,理智又覺得自己當下也還是人。
可做人有什麽好的呢?
錢冠冕晃晃眩暈的腦袋,心中混亂不已。好在這樣的混亂隻存在於他的意識中,於外界,幾乎是下一秒,錢冠冕黑色的眼珠已經開始飛速的變淺,逐漸透亮、透青,眼尾也頃刻間擴大、伸展,變得巨大狹長。
錢冠冕痛苦的張開嘴,伴隨一聲龍吟,人臉見風漲成了龍臉,人身宛如下了油鍋的發面一般鼓脹起來。
劈劈啪啪冰雹掉落的聲響跟著變化,陰雲裡捅出一塊晴天,天上又下起瓢潑大雨,青龍完成變化,垂首盯著趙奇秋瞧,那琉璃般的巨瞳裡多了幾分好奇天真,但比起上一次化龍,眼神也要堅定許多,仿佛已經認清自己是條龍了。
而且趙奇秋對比自己的身高,認為這一次青龍變化後的身軀似乎更加巨大了幾分。
趙奇秋道:“請龍君賞臉,到家中做客!”
青龍挪動腳爪,算是答應,下一刻身形騰空,長尾擺動。趙奇秋帶著鮮明樓攀上龍尾,準確來說,是趙奇秋剛奮力拽住龍尾,腰上就一緊,那熟悉的求生欲,熟悉的手勁,讓趙奇秋頭頂不由冒出黑線。
總覺得和好以後,鮮明樓膽子就變小了,難道以前都是強撐?這有點太依賴自己了,不太好吧……
隨著青龍升空,風一般遁走,趙奇秋身後也遠遠傳來一聲霹靂,好像有什麽也同時離開了。
鮮明樓低著頭,閉著眼,不去看被自己纏著的那人是什麽神情,反正此時此刻,他恨不得自己雙手是兩把鉤子,穿透那虛假的薄衫,伸進那人的皮膚、骨骼、魂魄裡去!
此時事情仿佛落幕,有了一些間隙,讓他終於開始回味自己內心升起的懷疑!
與此同時,嫉妒也燎原一般瘋長。
那女鬼分明覬覦青年已久,所以鮮明樓對她今日投胎,不得不道一聲可喜可賀!
可鮮明樓怎麽也沒想到,青年帶王四娘投胎,竟然來了永深市!
且鮮明樓當時在青龍背上遠遠一瞥,透過醫院的玻璃窗,竟然看到了夏家的人。
王四娘投生到哪一家,也是顯而易見了。
鮮明樓當時心中已經猛然一沉,想起趙奇秋那天在分局裡的話,一股強烈的酸意湧上心頭。
怪不得趙奇秋答應夏家時毫不猶豫,他肯定早知道王四娘準備投胎。而且,伍百年會這樣不遺余力地幫他……
“鮮明樓。”
頭頂傳來青年的悶哼:“松開些,我們要降下去了。”
鮮明樓聽話的松了松手臂,但拳頭卻捏的更緊、更用力,仿佛快要融在一起,甚至微微顫抖——
從自己收到趙奇秋回海京的短信,到今天,青年都不在澄水寺,今天又突然見到夏家人,這讓自己怎麽想?難道趙奇秋和他一直在一起?他們去做什麽?他們會說些什麽?他在教趙奇秋什麽?像曾經教自己那樣?!
不,趙奇秋學的只會比自己學到的更高深,青年教的只會更仔細。
因為趙奇秋的天資,強過他鮮明樓,伍百年和趙奇秋的相識,也不是三個月,而是一年、兩年、甚至從自己離開海京他們就可能認識了,到今天三年!
現在自己觸碰到的這個人,是否帶趙奇秋深入無人區,所以趙奇秋才每年都會失蹤一段時間?青年是否帶著趙奇秋領略自己只有幸一瞥的未知風景?
自己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
鮮明樓先前一直忽略的問題,現在突然如鯁在喉,導致明明自己緊緊貼著渴望到了骨子裡的人,卻覺得對方依舊猶如空氣一般,於眼前存在,同時又不存在,更是永遠無法靠近的。
鮮明樓白天這池水看起來就沒有那麽深不見底,當青龍潛入,潭水有一瞬溢出,但下一秒,只見一條青光在池水中穿梭,池水表面被雨水擊打的冒泡,仿佛水下在沸騰一般。
趙奇秋擔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反而只聽一聲寂寥、空洞到了極點的悠悠長鳴。這聲音穿透靈魂一般,令周遭陽光都了無生趣,青天白日的空中猛然出現幾座相連的黝黑大山。
那山光禿禿寸草不生,雲霧繚繞,時隱時現,由於山巒過於巨大,根本看不清全貌,更不要提此時在山的內部,頭皮陣陣發麻的趙奇秋。
突然又是一聲清越的龍吟,趙奇秋遙遙見影山的雲霧間穿梭一條青色的影子,那壓抑低落的心情頃刻間好轉。
又是一眨眼,無論層疊的山巒,還是遊蕩的青龍,都消失不見,雨水驟停,池塘最後冒出一個碩大的氣泡,一切平息下來。
海大魚的鳴叫實在是過於枯寂,趙奇秋一顆心還在顫抖,身體雖然立在空中,卻好像在不受控制的下墜。
手腕被人緊緊抓著,趙奇秋緩過來看向鮮明樓,正對上一雙沉的可怕的眼睛。
趙奇秋不由皺眉:“醒醒!”
那雙黑沉的眼睛仿佛才有了些光澤。
趙奇秋松了口氣,道:“你先回身體,我叫二青送你下山。”
鮮明樓沉默不語,仿佛在思考,片刻後乖順的道:“好。”
趙奇秋總覺得鮮明樓神情有些怪怪的,但敞開心扉估計也不是鮮明樓的長處,想了想道:“你要想來,可以隨時來串門。”
“嗯。”
也許是鮮明樓態度太好,趙奇秋走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涼涼的,好像忽略了什麽關鍵。
欸,想什麽,他要是能明白鮮明樓,早就讓人服服帖帖了,至於等到今天?
身體姿勢由立到躺,周圍一下子恢復了正常溫度,身下也變得格外柔軟,趙奇秋睜開眼,頭頂是高高的天花板,身體和離開前一樣,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只是身上多蓋了一條毛毯。
“咳!”趙奇秋不由捂鼻子,被煙味嗆得咳嗽起來。
“醒了?”
趙奇秋人都沒看清,騰一下坐了起來。
林釗坐在一旁,眼睛雖然盯著手中的文件,但趙奇秋仿佛看到那夾著煙頭的大手在蠢蠢欲動。
“想打你就打吧!”趙奇秋沉痛的道:“我有些不能告訴你的原因所以一大早就生魂離體,其實也是因為答應了別人的事就要做到……咳,我也想聽你的話,但是咳咳,咳!大哥,別抽了,我有點……難受咳咳!”
求你你多活幾年吧林煙囪!
跟林釗示弱這一招趙奇秋已經練就的爐火純青,只見林釗深深的吸了口氣,在已經超載的煙灰缸裡摁滅煙屁股,道:“既然你這麽渴望挨打,那我總該成全你一次……”
趙奇秋更加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咳咳咳!打吧!我沒關系!咳——”
林釗:“……”
嘀嘀嘀——嘀嘀嘀——
手機在桌上震動起來,林釗看著咳嗽聲越來越輕的趙奇秋,撂下一句:“別讓他跑了。”就到一邊接電話去了。
西裝外頭套圍裙的李培清端著一盆水果快速趕了過來,一把拽住準備逃跑的趙奇秋,笑的同樣很陰森。
“回,回來就好!”
趙奇秋:“咳,我能……”
“不——行。”
趙奇秋悶頭吃水果的當口,因為客廳裡十足安靜,那邊林釗的聲音便格外清晰,起初還很公事公辦,但某一刻,林釗突然格外冷肅的道:“我最後說一遍,你想要的東西,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想法庭上見,我奉陪。”
趙奇秋不由看了眼李培清,後者顯然知情,對趙奇秋搖搖頭。
但李培清不說,趙奇秋卻還是知道了,因為沒過多久,那邊林釗的聲音更低了幾分,熟悉林釗的人,都能聽出他已經動了真火,林釗對電話那頭道:“可以,就看在老太太的份上。”
聯系上下文,趙奇秋立馬猜出,電話那頭是林家的長孫,也是他和林釗名義上的真“大哥”,林東清。
電話掛了,趙奇秋問道:“他這次想幹什麽?”
也難怪林東清還想著林釗手下的幾家俱樂部,此時林氏已經倒閉,一心妄圖掌握公司的林東清也跟著破產,同時欠下巨額外債。而那些債主漸漸試探出林釗的態度,發覺林釗並不管林東清這個大哥的死活,早就放開了手腳,林東清自然過的落水狗一般。
“小孩子別管那麽多,”林釗石頭般的眉宇間仿佛冒出幾分戾氣,對李培清道:“清空明天的日程,叫些人過來,我去吃頓飯。”
“去哪吃啊,”想到上輩子有些插曲,這輩子還沒發生過,趙奇秋道:“我也想去。”
李培清第一個反對:“你小,小身體,老,老實實——”
誰知趙奇秋咧嘴一笑,露出標準八顆牙:“那你們去吧,我好久沒回老宅了,安排車,我明天要回趟老宅。”
又準備點煙的林釗動作一頓,直直看向趙奇秋。
趙奇秋揪下一串葡萄,在寂靜中含糊道:“看我幹什麽,私生子不能進老宅?”
沉默片刻,林釗緩緩擼起袖子:“我還是打你一頓,你受著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