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奇秋緩緩眨了眨眼。
林釗說話向來言簡意賅,此時難得說這麽長一段話,其中還夾雜了類似於自我剖白的部分,更別說最後那句,給趙奇秋帶來了強烈的衝擊。
倒不是因為林釗突然多出來一個妹妹,而是趙奇秋心想,你他娘的林釗,我倆認識到現在,十幾年快二十年了,老子都重生了一次,還自以為連你褲衩什麽顏色都能猜到,你竟然告訴我你每次穿兩條?
趙奇秋不由懷疑自己上輩子到底有沒有真正了解過林釗,這麽大的事,林釗也隻字未提,難道他們以前是假的認識?
殊不知趙奇秋的沉默更加難得,鮮明樓不由看了他一眼,後者的神情卻很難分辨,這導致看見趙奇秋發愣的林釗也不由挺直了脊背,轉身跟門外的人說了幾句,便重新走進來,反手關上門,在趙奇秋面前坐下了。
趙奇秋一看這準備談話的姿勢,內心不由一個激靈,最近幾年經常出現的那種古怪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前一世,他和林釗真正站在一個陣營裡時,兩人都已經是成年人,從能力和地位,林釗自然的聽從他安排。而這輩子趙奇秋一開始就避免了和林釗發生衝突,不想事情的進展就有些詭異了,林釗不僅由“小弟”翻身成了他真大哥,還時不時就宛如真正的家長引導訓話一番,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
林釗皺起的眉頭還沒有松開,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也出現了幾分愧疚後悔:“這件事我有兩個地方有失誤,第一,我低估了嚴重性;第二,沒能早點發覺你受傷。”林釗道:“我幾天前就來了永深,只是靳爺那邊遇到點狀況,我一直在他那裡幫忙,等我找你的時候,馮匯才提起你住院的事。”
停頓幾秒又說:“助理把你的病例發過來,我已經看過了。”林釗的神情變得有些沉重。
趙奇秋這小子從剛見面就不省心,每年不進醫院幾次就好像難為他一般,病例已經厚的自己打印出來都嫌費紙,不知道還以為趙奇秋那小身板是廉價租來的——即便趙奇秋每年從醫院幾進幾出,這次也傷的太重了,甚至有幾天都昏昏沉沉,處在半昏迷的狀態。
林釗從西裝內袋裡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半晌才道:“霜霜是我福利院裡的妹妹,小的時候,我們就很親密。”
只聽這一句話,趙奇秋瞬間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林釗是孤兒,被林老太太晚年收養,而盛霜霜原本的記錄上寫明了她智力有嚴重缺陷,生活無法自理,這種情況下,老太太收養林釗,還順帶成了盛霜霜的監護人,林釗感激、忌憚之下,肯定會為林家做牛做馬。
怪不得這輩子林釗也沒提過,因為盛霜霜是他的一大軟肋。
可盛霜霜現在的狀態……
趙奇秋沒說話,療養院的事已經成了定局,他再問下去也沒有意義,盛霜霜已經不在了。
林釗卻繼續給出了解釋:“起初我知道霜霜智力恢復時,立即去療養院看過她,雖然並沒有覺察到其他異樣,但我感覺到,‘盛霜霜’並不是她。那是去年的事,而那家療養院也開始給我一些奇怪的信息,從我把療養院的事交給助理開始,每過一段時間,他就好像失憶了,對我提及療養院的問題一問三不知。”
“我只是懷疑她被什麽東西附身,才隱瞞事實,叫你去探望。”林釗越疲憊時,表面看起來就越平靜。
趙奇秋能理解林釗的做法,如果換成是自己,有這樣一個可能已經被鳩佔鵲巢的妹妹,想探究真相的情況下,也會找親近一些的人去查看。
況且因為新建局在幾年前的困難時期,為肉身被毀的同事“借”了不少植物人的身體還魂,處在林家這樣的階層上,林釗是知道的。
盛霜霜雖然不是植物人,但有智力缺陷,這本身就是漏洞,被人附身也有可能。
只是很可惜,佔了盛霜霜身體的不是普通魂魄,而是那種汙濁黑暗到極點的東西,盛霜霜的身體在被使用的過程中,已經徹底毀了。
鮮明樓站起身:“我去倒杯水。”
剩下趙奇秋和林釗兩人,趙奇秋說出了殘忍的事實:“盛霜霜被妖鬼附身,即便一開始就能發現,她也救不回來了。”
林釗聞言平靜的點點頭,捋了捋胸前的領帶,重新扣上西裝外套中間的紐扣,站起身道:“一會兒我還回靳爺的公司,你跟我一起去嗎?”
趙奇秋道:“我可能去不了,這邊缺人手。”
沒想到他送林釗出門,迎頭碰上了秦秉書以及這邊少年班的幾人。
秦秉書一見林釗,神情先是迷茫,很快變為震驚,又看向趙奇秋,聽著林釗對趙奇秋道:“我後天就走,我會給孫建航打電話,讓你早點回去。”
趙奇秋道:“知道了,後天再說吧。”
敷衍的態度換來林釗又一皺眉:“幹什麽都要顧及自己的身體,你再進一次醫院,下半年別想出門,在家好好喝湯吧。”
“對一個渴望學習的在校學生說別想出門,你是覺得自己法院傳票不夠多吧。”
終於恭送大哥,趙奇秋為自己的地位默哀三秒,旁邊已經成了化石的秦秉書才動了動,無比驚詫的瞪眼:“那不是靳北進的乾兒子林兩刀嗎?!什麽情況,你們什麽關系?”他自己又想想,眼睛瞪得更大:“我擦啊,這小子姓林啊!還有你,趙奇秋,你不就是林家的?”
旁邊有小弟顯然也是富家子弟,張著嘴目送林釗遠去,回過神道:“什麽林家,哪個林家?”
“你蠢啊,海京林家啊!”
“……他們家原來還有人的嗎?哦對,我想起來了,林東婉啊!”
乍一聽林東婉的名字,趙奇秋還想了一想,自己好像很長時間沒見過這個同父異母的便宜姐姐了,聽說後者在名媛圈已經成了一朵倒貼奇葩,一邊當模特賺錢,一邊和好幾位人窮志不窮的流量小生談戀愛。
趙奇秋也是疑惑多多:“林兩刀是什麽?”
秦秉書對他簡直佩服:“上次碰到靳家的人,你還給我裝糊塗,明明你認識這個姓林的,偏偏不說。什麽是林兩刀?在永深誰不知道,靳北進的乾兒子做事情,那是進去一刀,出來一刀,太狠了,簡直是個神經病啊!”
趙奇秋:“……”
秦秉書捏著眉心一通使勁的思考:“你等等,所以靳北進的乾兒子其實是海京林家的人,而林家聽說有個養子,已經乾掉正經繼承人上位了,卻乾脆的甩掉了林家的爛攤子……難道就是林兩刀?”
“你是說林釗。”
秦秉書示意趙奇秋讓他發揮想象:“是啊,就是他這個名字起得不吉利,不然誰會想到叫他兩刀?”
“這就奇怪了,你名字裡還有個書字呢,也沒見你好好讀書啊。”
“……所以,”秦秉書終於得出結論,盯著趙奇秋眼神都變了:“靳家後輩不全是普通人!你跟林兩刀……我是說林釗,你倆關系不錯?”
趙奇秋:“還好吧,就巧合住在一棟房子裡。你想說什麽啊?”
秦秉書拍了拍趙奇秋的肩膀,憂鬱的道:“還能說什麽,靳家不會倒閉了唄!”
趙奇秋懷疑的看了看他,不明白這個神邏輯是怎麽運行的。殊不知秦秉書身邊的其他人卻想明白了,也跟著點了點頭。
靳家沒有年輕人,永深富家子弟的交際圈裡也就沒有他們,現在靳北進有兩個幫手,一個是他侄子靳長青,聽說妻兒都在國外,是倒插門的女婿,貴族妻子那邊還有偌大的家業等著繼承,上次秦秉書與趙奇秋在酒店遇到的就是靳長青。
另一個就是乾兒子了,靳北進對這個乾兒子的重視難以形容,甚至有人說,靳家現在生意的方向,都是林兩刀……林釗定的主意。
偏偏乾兒子十分高冷,根本不社交,隻管這一刀那一刀,要不是因為他到底是個普通人,在日益變化的靈力社會中長久不了,其他家早就會警惕起來。
現在可好,乾兒子還有個在新建局的弟弟,且憑秦秉書的感覺,趙奇秋真挺厲……真還行。瞧瞧鮮明樓就知道,有實力就有話語權,這樣靳家的未來就說不定了。
趙奇秋望著秦秉書齜牙咧嘴的模樣,忍不住說道:“用得著你杞人憂天嗎,反正你是立志要當公務員的人。靳家跟我沒什麽關系,會不會破產我不清楚,但你們家我就有點預感了,順便問一句,你有什麽兄弟姐妹,能繼承家業的那種嗎?”
“……”
秦秉書惱羞成怒:“你懂什麽,我才是為了家族前景犧牲小我,你等我當上新建局局長的。”
鮮明樓端著兩個紙杯走過來,面無表情道:“等你當上局長,記得把消息燒紙燒給我。”
秦秉書:“……我怎麽交了你這麽個負心漢。”
鮮明樓:“……”負心漢是什麽玩意兒?
沒一會兒,召開百人參與的大會,趙奇秋和鮮明樓,以及少年班眾人坐在後排,就聽前頭討論了一半,就突然有人暴躁的道:“怎麽不把那位高人請過來?你們海京市的人有這樣的強力外援,幹嘛一直藏著掖著,想看我們的笑話嗎?”
馮匯喝了口茶水,齒間動了動,呸的吐出一片茶葉,十分淡定:
“大家都很累,情緒不要這麽激動。首先,我們沒有藏著掖著,這位高人,分局的領導也是知道的,不信你問問李藍天處長。其次,伍百年常年見首不見尾,要是沒有特殊的情況,叫人來也是自取其辱。第三,牛魔王處理不了,蛇妖也處理不了,拐賣婦女兒童也處理不了?相信在座的都不是三歲小孩,不會像你說的,還沒見著血就喊媽媽。”
總之會議氣氛十分緊繃,計劃是討論出來了,最後依舊不歡而散,還聽說這是最近開會的常態。
趙奇秋也沒辦法,這次恐怕要讓馮匯失望了,蛇患的事兒他還真得管一管。
畢竟早就安排上了,要是不去見見,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養老計劃?
只不過蛇這種東西最為敏感,尤其是現在盤踞在永深市裡作威作福的這一條,藏身之處比狡兔三窟還能多出十道岔路,上輩子他就費了天大的力氣,差點被人家玩的團團轉。這次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要先打探打探消息才好。
入夜,趙奇秋這次沒有生魂離體,而是給自己使了障眼法,施施然打車到了本市出名的一家夜總會“高壓藍”。
在這紙醉金迷的地段,夜店門口早已經排起長龍,數名黑衣安保在門口維持秩序,順便挑挑揀揀,對顧客的穿衣打扮乃至顏值都有要求。
來這裡的更是熟客,都知道規矩,因此也很少有人會被攔下來。
趙奇秋向人流走去,因為實在過於擁擠,期間還和別人差點撞上。
沒想到才走了幾步,手腕猛然一緊,一股極大的力量傳來,趙奇秋被帶的轉過身,瞬間就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只是此時對方的神情難以言喻,眼中堪稱地震,甚至抓著自己的手也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要不是趙奇秋感覺到那雙手已經在發抖,早就忍不住揮開他了。
兩人僵持好半天,到底是趙奇秋先開了口:“你打招呼的方式,比上次更特別了。”說完還是皺起了眉頭。
鮮明樓到底吃什麽長大的,手勁也太大了吧,這次難道是想靠捏死他來發泄?
殊不知鮮明樓緊抿著唇,生怕自己一張口就會暴露顫抖的氣息。
鮮明樓內心的驚濤駭浪早已經化成陣陣肌肉的緊縮。他也看到了趙奇秋因為疼痛皺起的眉頭,可自己的意識無法控制身體,根本不能松開手!
他依舊不敢相信,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手下竟然能觸摸到對方,不是冰冷的,飄忽的,而是溫熱的,溫熱的血肉之軀!
眼前的是伍百年嗎,這又是什麽,難道是某種新型傀儡?
他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又懷疑手上的觸感,更懷疑對面青年一出一進的呼吸是假的,微微起伏的胸口也是假的。
又過了可能有半分鍾那麽久,趙奇秋看到鮮明樓仍然渾身僵硬的像是石頭,兩人傻站在路中間也實在有些顯眼,就乾脆將鮮明樓拽進了一旁的巷道,剛巧有一座舊電箱擋住了他們。
嘭的一聲,趙奇秋將鮮明樓推在電箱的鐵皮上,看著神色驟變的鮮明樓。
他心想,不錯,最近幾天總抬眼看鮮明樓,現在算扳回一局。只是目前他倆身高已經差不多了,這小子可別再繼續長了。
兩人面對面站著,鮮明樓終於緩緩的、艱難的松開了趙奇秋的手腕。
趙奇秋舒了口氣,活動了一下生疼的部位,就聽鮮明樓乾澀到極致的聲音道:“你……怎麽回事?”
“你又怎麽回事?”趙奇秋納悶:“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幹什麽?”
“……我去那邊,”鮮明樓下巴微微點了點外頭那條綿綿不絕的長隊。
趙奇秋原本想說你年齡夠了嗎就去夜總會,後來一晃神想起來,今天下午開會好像提到夜店什麽的,只是討論太激烈,吵吵嚷嚷的,他也沒仔細聽。
當下便沒說話,隻心裡相當為難,總覺得和鮮明樓在一起,好像真有點不方便。
對方畢竟年齡不大,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帶壞啊?
灼熱到無法忽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趙奇秋回看鮮明樓,頓時心裡一突。
鮮明樓在暗處,那雙眼深處卻宛如藏著什麽野物一般,發出薄亮的光:
“這是你本人,是你的肉身?”
趙奇秋有心騙騙他,可也只能想想,好在自己現在用的是障眼法,模樣還是伍百年的樣子,他也看不出什麽,沒必要浪費那個時間。
於是簡單的道:“是我。”
鮮明樓的呼吸陡然加重,他自己都沒注意,胸口也跟著起伏兩下,甚至整個人向後躲避似的退去,好在退無可退,身後就是電箱,穩住了他的腳步。+;;;
鮮明樓再次開口,喉嚨已經極為沙啞:“你怎麽在這。”
怎麽也在永深市,怎麽也在這條街上,怎麽也在夜總會門口?!你怎麽會用肉身出來,怎麽會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有,你竟然是真實存在的?!
趙奇秋道:“我也去那。”
“夜總會?”
趙奇秋微微點頭。
鮮明樓道:“你就這麽進去?”
趙奇秋的穿著實在很簡單,簡單的像是大街上尋常的上班族,實在過於正經了,這樣的打扮很可能進不去。
鮮明樓卻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因為伍百年穿著始終如一,可見他是個對外在不甚在意的人,對亂七八糟的場合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趙奇秋一看鮮明樓,發現對方雖然依舊是一身黑,但款式確實有變化,和運動服之類的完全不沾邊,光襯衣質地就令人感到一股十足的禁欲氣息。
暗中倒抽一口涼氣,趙奇秋突然發覺,眼前的鮮明樓,和長大成熟後的鮮明樓,已經開始有八九分相像了。
趕緊轉移注意力,趙奇秋道:“這你不用擔心。”說著,他繞過鮮明樓,向外頭走去。
趙奇秋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於是抬手解開了領口兩顆扣子,順便將袖口揙了上去,又隨意掖了下上衣,再整理整理,人已經走出了小巷。
“夜總會……我還挺熟的。”
看著青年走出小巷的那一刻,鮮明樓再也無法承受,突然捂住胸口彎下了腰。
他一手撐著膝蓋,感覺到渾身都在發軟。
還有他的心跳……為什麽這麽劇烈?
這次見面,他好像輸的比上次還慘,還要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