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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釗知道自己在做夢,還夢到了一個不知怎麽和趙奇秋有關聯的人。
那個人是海京另一面世界裡的“救世主”。
有一段時間,林釗受過不同人的委托,同時要這個人的信息,最好是現世裡的。
這些委托人的表現很奇怪,找到自己的時候,裝作不甚在意,之後無論得到什麽信息,都似乎想輕輕揭過,但其實還希望能獲得更多的新消息。
可在現世裡,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個叫伍百年的人,並沒有多一絲一毫的了解。
只知道這個人除了那詭異的“本職工作”,也有養奇怪動物的癖好,有一隻半人半狗、一條蛇經常跟在他身邊,幾乎是寸步不離。
要說他最明顯的特征,就是使用一種金色的圈作為法器。這種金圈似乎可以無限放大和縮小,也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另一方面,無論多少人脈打聽,類似伍百年的活人,在現世裡的海京,都根本不存在。
當然,這只是在自己的尋找能力范圍內,他只能盡力去確定,海京沒有這樣大人物的蛛絲馬跡而已。
萬一出了意外,這人的真實身份就在海京,那這個人在現世裡必然有很成功的偽裝。
而私心裡,林釗認為,一個那樣的龐然大物,幾乎不可能是真實的,如果伍百年和傳統意義上的人類一樣有缺點,那瑕疵必然存在於眾人看不到的現實當中,甚至這個瑕疵可能很大,可能和他展示出的“好人”形象相去甚遠,更甚至完全相反。
林釗自己,更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
伍百年,說到底,只是一個眾人不願意戳破的泡沫、一根具有神秘感的救命稻草罷了。
——這一覺睡的很沉、很混亂。
夢裡有變異的林東冬、有伍百年、有小時候的盛霜霜,更多是深不見底的深淵,無窮無盡的缺氧,以及時不時的平靜。
終於,林釗重新找回呼吸的節奏,又慢又深的主動吸進一口新鮮空氣,雨水的味道還沒有散盡,他睜開了眼。
趙奇秋正低頭看著他。
肺裡還是一片冰涼,林釗忍不住咳嗽起來,甚至咳到胸口發痛才停下,半晌,他啞著嗓子問:“有煙嗎?”
趙奇秋的語氣也與往日不同,平靜坦然的過分:
“沒有,最好別再抽了。”
林釗眉頭還沒來得及皺,又聽趙奇秋道:“這一次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林釗沉默不語,他望向窗外——他們還在老宅裡,外面依舊有挖掘和人們說話的聲音,甚至比之前還要熱鬧。
空氣中原本若有似無的腐臭,此時在雨後乾燥的日光下,已經完全暴露出來。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答案好像已經在腦海,可親身經歷這一切後,真相早已變得支離破碎,光怪陸離。
趙奇秋也沒有主動解釋,當林釗從沉思中回神,是因為趙奇秋拽起了他的手腕。
林釗垂下視線,趙奇秋靈活的指尖正把一個金色的圓圈套在他的手腕上。
趙奇秋的力量比想象中要更加不容拒絕,不知不覺就讓他想起昏迷前那奇異的場景。
水底的趙奇秋,一手將異變的林東冬猶如玩具一般擺弄,著實粗暴異常。
“你……”林釗眼看被自己找尋將近兩年的金圈,變得表帶一般貼在手腕上,眸光不由變得很深。
趙奇秋的聲音不高,很緩和,像犯懶,也像非常疲憊:“戴著吧,親情贈送。”
——兩輩子,自以為是林釗的保護傘,可又有多少次,這人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總是在對方暴露出生命的脆弱時,才會想起林釗的強勢還真不來自眼下流行的外在條件,全然靠他傳統的一股倔驢氣質。
房間裡一時陷入沉默,半晌,林釗似是歎息:“趙奇秋,你能讓別人省心一些嗎?”
趙奇秋一愣,心說真是心有靈犀,記憶中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聲音,即便在不同的場景下,說出的話卻和此時完全相同。
那是年齡更大點的林釗,將煙頭狠狠摁滅在煙缸裡,也是氣的不行,兩眼瞪成了菜刀:“趙奇秋,你能讓別人省心一些嗎?”
趙奇秋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樣,想到這點,忍不住笑了。
“不能就是不能。”
……
繼永深市雞飛狗跳後,這回換成了海京市雞飛狗跳。
原本就沒什麽名譽可言的林家,一夜之間更聲名狼藉。
林東冬、羅晴芝母子,都以低賤的血契成了妖仆,手上有大量人命債,還由於主人的級別,他們的異變也虛弱低等,如今被關押在新建局的特殊監獄等待公開審判。單這一則新聞就已經讓吃瓜群眾激動的嗷嗷叫。
林東賦和林東齊也是同樣和江紅柿有約,即便江紅柿沒有達成約定的內容,他們也殺了人,契約散去後遭到反噬,林東齊至今昏迷未醒,林東賦則在事發當晚吐血,或許是身體過於虛弱,沒多久,等醫務人員到的時候,原本就油盡燈枯的林東賦,已經悄無聲息的咽氣了。
至於罪魁禍首江紅柿、清醒的犯下罪行的林家老太太俞樹娣的鬼魂,都被新建局快速鎮壓起來,連劉嬸也進了警察局的監獄。
在這個案子中,林家老宅的花園地下和附近山林,挖出了大量失蹤人口的屍體,在調查過後,老宅暫時被層層符篆封鎖起來。至於那晚發生的事情,除了林釗的部分,大部分事實都被鋪天蓋地的報道。
倒也有一個有驚無險的插曲——崔姓警官在宅院後方神秘失蹤,半天后又神秘出現,渾身濕透,有溺水昏迷的跡象,還好被救了回來。
而他的身邊就躺著捆綁成粽子的奇怪生物,有警察局流出的馬賽克照片為證。後來被證實,那就是變異後的林東冬,除了林家這個老么,還有兩名出於獵奇上山後失蹤的青少年。
崔司文警官登時成了英雄,過往的經歷也被翻出來,導致警察這個職業,不知怎麽又有了強烈的存在感。
無論外界怎麽沸騰,於海京而言,這一夜過去,海京市就不再有林氏企業,只有林釗。
……
下山後,林釗依舊一個勁兒的咳嗽,但人是閑不住的,乾脆帶著趙奇秋來掃墓。
墓園在海京郊區,新落成沒有幾年,環境不錯,價格更直上雲霄。眼前一塊大理石墓碑,墓主無父母姓名,無子女姓名,碑文和其他夭折的年輕人一樣簡單,甚至更加簡陋,因為眼前這位,連出生日期、死亡時間都沒有。
趙奇秋這才知道,林釗已經把盛霜霜的東西都從外地帶了回來,在海京把她安置了。
林釗帶來一捧雜七雜八的花束,花朵都開的小小的,但勝在顏色鮮豔,十分熱鬧喜人。
扔掉乾花,林釗打開帶來的塑料袋,拿出礦泉水洗洗花瓶,將花瓶塞得滿滿的,暴發戶似的在墓前重新放好,才又擦擦香爐開始上香。
林釗對著妹妹,話變多了不少,隨意說了幾句林家的現狀,又道:“……我沒看錯老太太。”
趙奇秋一直在旁邊默默打下手,直到半分鍾後才發覺,這話好像是跟自己說的,當即不置可否的輕哼一聲。
她活著的時候,只顧享受,對一眾孫子不管教、只打壓,甚至還愛看笑話。對老太太來說,不斷子絕孫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她只要活著的時候好好享福,死了下輩子還能繼續榮華富貴就好。
萬萬沒想到,老太太生前心比天高,最後毫無尊嚴的死在小人手中。
固然羅晴芝和林東賦是罪魁禍首,但掀起腥風血雨的卻是老太太,到底是跟著老爺子混出頭的女人,現在年輕一輩,哪有能比她心狠命硬的。
但想再多,他也不會當著林釗面說,畢竟趙奇秋也知道,在老宅那晚,羅晴芝破罐破摔要拉林釗墊背的時,老太太還是試圖幫林釗的。
還有林東冬,現在想來,老太太做鬼都不放過害她的人,連斷子絕孫都無所謂了,沒道理還會留著林東冬,讓趙奇秋放他一馬。那就只有一個原因,老太太知道林東冬早就被那井裡的□□拐帶,怕趙奇秋不是對手。
無論老太太真實想法是什麽,趙奇秋看林釗這個態度,以後自己也少不得要給被關著的老太太燒紙錢了。
這邊林釗繼續給墓碑邊邊角角擦拭,趙奇秋就閑了下來,站在一旁吹風,不由被不遠處進行安葬的一夥人吸引了視線。
能在這裡下葬的也不缺錢,靠近敞開墓穴的就是一位神情嚴肅的大師,手拿羅盤,叫家屬手持紅布遮好日光,熟練的在墓穴中撒下一些五谷,又墊上四角,端正骨灰盒的方位。
一切流程倒是傳統,也挺專業,趙奇秋看了幾眼就失去了興趣,眼看前期儀式結束,大師退後,開始交代家屬一應事務,一名墓園的工人提著桶新拌的水泥穿過人群來到了敞開的墓穴旁。
趙奇秋看了這人一眼,不自覺的,目光就在他身上定住了。
工人身形、穿著都顯示他年齡不大,帽子側邊沾了些土,帽簷下露出硬茬茬的短發,舉止十分規矩。
吸引趙奇秋目光的是工人一雙手臂,均勻精瘦,但有些怪異的是,這兩條胳膊很長,比一般人要長的多,當他放下水泥桶站直,指尖都快要超過膝蓋,注意到這點,他當即彎曲手臂,看起來便有些戰戰兢兢的卑微起來。
家屬見他來了,按大師的吩咐,掏出面額不等的鈔票扔進墓穴中。
封墓人恭恭敬敬、小心謹慎的將鈔票從骨灰盒旁邊、上面撿起來,隻留一些十塊二十的小額鈔票在墓穴裡,其他的揣進自己的口袋裡。
這樣做的意思就是說墓主人給了賞錢,讓他盡心盡力的把墓封好。
幾天葬禮的奔忙,所有人似乎都等待著這一刻,目光不由落在封墓人的身上。
封墓人此時背對著趙奇秋,能看到那薄薄的衣服下,有肌肉收縮的痕跡。
封墓人兩隻布滿灰塵老繭的手牢牢抓住大理石的封石。
一旁有家屬連忙上前幫忙,大師趕忙道:“不用。”
家屬也愣了,結果下一秒,封墓人手臂一用力,那麽大一塊厚重的石頭,硬生生被他搬起來,挪了幾寸對準位置。
哢噠一聲輕響,墓石已經落好。
家屬:還真不用?
接下來,縫隙裡塞往生錢、抹水泥,那幾根鐵條般的手指也功不可沒。就算發覺墓石角度有細微的傾斜,封墓人也僅用兩根手指,摁在石頭上輕輕一推,墓石就老老實實的挪了回去。
最後拿著橡膠錘對封石一通敲打,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來分鍾。
連大師也不耐煩了,不停道:“可以了,可以了。”
畢竟大師一早上要接好幾單生意,這封個墓的時間太長,就害的他要遲到了。
封墓人也不回答,隻一個勁的敲打,直到整個墓被牢牢封死,別說螞蟻,連空氣也進不去,那對待墓主嚴謹認真的態度,真是叫人歎為觀止。
和大師的趕時間不同,家屬都很認同,看他又出力氣,又這麽仔細,當封墓人把錘子放進水泥桶,提著空桶起身,都情不自禁道謝。
封墓人連連擺手,似乎是讓他們別客氣,趙奇秋這邊卻也沒聽到任何回應的聲音。
家屬很快意識到了什麽,不再多說了。
如此條件的身體,力大無窮,又是個啞巴。
而且看他極具技巧的熟工模樣,也幹了有年頭了。
可真有意思,“夜叉”的後人,趙奇秋也第一次見到,在傳聞中如此逆天,現實竟然也從事這樣死人賞飯吃的賤業。
傳說,徐某從海中迷失,到了夜叉國,由於他會做熟食,還很美味,被以人類審美來看醜陋至極的母夜叉看上,成了倒插門女婿,還贈予明珠財產若乾。
數年後,徐某和母夜叉相親相敬,一胎生了兩男一女,除了女兒相貌有些奇異,兒子們都是人類模樣。夫妻感情甚篤,就連別的母夜叉主動獻身,徐某都嚴辭拒絕,還讓自己的老婆把那想要私通的母夜叉惡揍一通,攆出洞穴。
可夜叉國的人畢竟不是同類,數年後,母夜叉有事帶一子一女出門,男人思鄉情切,便帶著剩下的兒子離開島上。他手裡有夜叉國的巨額財富,生活極其富足,兒子有夜叉的血統,更是種種奇異——力大無窮,上了戰場所向披靡,成了口碑極佳的大將軍。
再後來大將軍回到夜叉國,將母夜叉和同胞兄妹都偷渡到了人類世界,眼看兄弟妹妹上岸後黝黑的皮膚越發白皙,和人類也越發相像,一家人更加相親相愛。尤其是母親、兄弟、都有奇異的本領,過目不忘不說,武力上也勇猛非常。
在傳說裡,大將軍還為長相異常的妹妹搞了一些強買強賣的聯姻交易,由此夜叉國的血統,也流入了人間。
這時,封墓人忽然回頭。
正觀察這人趙奇秋猝不及防,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夜叉和普通的妖類血脈覺醒不同,和錢冠冕這樣貴不可言的上古青龍血脈也不同,夜叉是異民,就連趙奇秋也沒見過真人,但早就聽說過,身具夜叉血的人,他們身上的氣息,和人氣、妖氣、鬼氣、活神仙的氣息都不同。
要非得說,趙奇秋覺得,不遠處那一位,倒像是個熱騰騰的籠屜。
此時,封墓人和趙奇秋的目光徑直對上,在趙奇秋腦袋裡跑馬的這一會兒,對方也沒有移開視線,甚至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衝趙奇秋意味不明的一笑。
這一笑更怪,令封墓人肢體語言裡的卑微頃刻間消失不見。
那邊給親人下葬的家屬早繞過封墓人進行後續的儀式,孝衣孝服丟進鐵桶裡焚燒,燃起滾滾煙塵,風向一變,封墓人的笑容就有些僵了。
沾著水泥灰的大手掌趕忙在面前扇了扇,封墓人閃過刺鼻的濃煙,一邊發出嘶啞的咳嗽。
趙奇秋:“……”噗嗤。
年輕的夜叉卻不覺得如何,等他遠離下葬那家人,抬起胳膊揉揉眼睛。
埋頭的時間卻太長,長到趙奇秋都忍不住心想,這得是多大一塊灰,連眼珠子都要摳出來了。
不成想,那人的肩膀卻有些詭異的抖動,竟然像是在……笑?
半晌後,伴隨封墓人再次抬起目光,趙奇秋發覺,這人果然是在笑,笑的無聲無息,囂張肆意!
趙奇秋如兜頭一盆冷水潑下。
從這個陌生人的眼神中,趙奇秋莫名的體會到了某種熟悉的、讓他討厭的感覺。
“怎麽了?”林釗擦拭的動作已經停下,語氣有些冷,也看向那邊的封墓工人。
趙奇秋道:“沒什麽。”
但憑著直覺,趙奇秋鬼使神差的在腦中默念那幾個被自己忽略已久的數字。
99,9999……
【嗞————】
雜音快速的閃過,一片寂靜。
不。
趙奇秋瞳仁緊縮。
他聽到了,不是完全的寂靜,還有呼吸聲。
越發清晰、越發急促的呼吸聲。
而趙奇秋的目光中,對面那人雙唇緊閉,胸口的起伏卻也跟著耳邊的節奏,越發劇烈起來,就仿佛這個人知道,趙奇秋打開了頻道,時刻聽著他的聲音。
【嗞——————】
【嗞嗞……】
信號在一陣強烈的干擾後,迅速穩定了下來。
趙奇秋分析著封墓人唇邊可惡的笑意,也分析著對方極具侵略性的灼灼目光。
耳邊廣播裡突兀的響起了熟悉的男聲。
——【終於……見到你了。】
【典獄長……大人?】
猛地,趙奇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
封墓人一扔工具,拔腿就跑!
“奇秋!”林釗在身後喊道,可兩人飛速繞過重重墓碑,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趙奇秋拳頭捏的哢哢響,緊緊盯著前面同樣跑的飛快的人影,心中大吼——
敲你媽啊,黑匣子,老子敲你媽啊!
這一通瘋狂的追逐,誰也沒注意,在兩人身後,一個擁有卡通眉毛的修長影子,閃電一般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