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三在樹冠裡找到了路聽琴。
他隱匿在山谷中一棵盤虯錯節、樹冠如海的榕樹上。風吹過,樹冠沉沉浮浮地動蕩,錯落地光影映在他身上。
他抱著披風,像一團白白的雪,又像個不合時宜的貝殼,離開了故鄉的海,在他鄉的樹海上,找一點安心的感覺。
厲三躊躇地靠近了一點。
他記得四師弟的叮囑,知道五師弟不喜歡見人,又擅逃跑。稍微一不順心,沒準又溜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他用腳踩碎一片墜落的秋葉,提醒師弟自己的存在。
樹上的白團子靜默無聲,空氣突然繃緊了。厲三感覺自己被靈力鎖定,每一次呼吸的節奏、每一絲肌肉的運轉,甚至每一根發絲的軌跡,都逃不過樹冠上觀察的眼睛。
玄清真人門下五人,墜月仙尊以輕功及“看功”出名。
他能在須臾之間看破事物運行的脈絡,破綻和不和諧的症結,在他的眼中無所遁形。大多數時候,他的看,和跑配合,一言不合就溜得無影無蹤,誰也抓不到。
厲三輕咳一聲,仰起頭。
“師弟。”他一臉正直地誘惑道。“要不要,來看貓。”
……貓?
路聽琴支起耳朵。
厲三趁熱打鐵,“貓,很久不見,會想你。”
還真是一隻貓?還是名字就叫“貓”的貓?路聽琴心中的天平傾倒了。他仔細觀察厲三的神情,青年深邃的眼眸,平靜地看著他。雙眸帶著奇異的翠色,像溫和的海。
路聽琴身型微微一動,想換個姿勢,腿一軟,差點栽下去。剛才一股腦用著輕功,累了才停下來,可能是靈力使用過度,現在渾身酸軟,疲憊難行。
厲三耐心等待許久。久到一絲薄雲被風吹遠,午後的陽光落入常年陰暗的谷地。
樹冠裡,被層層遮掩的中心,傳來一聲微弱的叫聲。
“師兄……我下不來了。”
厲三:“……”
師弟有本事上樹,居然也有下不來的一天。
這可不能讓老四知道。他飛身上樹,長臂一撈,將小五撈回了谷。
藥師谷選在風景最靈秀的地方,瀑布重疊,植被豐茂,不時有山中靈獸,飲水休憩。
穿過榕樹聚集區、繞過幾個瀑布,能看見一座牌樓。牌樓後是一片圓形空地,中心豎著一座白玉石柱。
一根赤紅的粗繩環環繞在柱上。繩體由內至外,發出燥熱的溫度,驅散空氣中濃重的濕氣。
厲三將路聽琴安置到白玉柱附近的涼亭,自己到裡面的殿,取了靠墊、切好的柚子給他,又消失。再過了一會,抱過來一隻肥肥壯壯的兔子。
“貓,跑出去了,沒找到。兔子,行嗎?”
路聽琴矜持地點頭。接過兔子,心化成一灘水。
黑白相間的胖兔子,窩在他的膝蓋上。鼻尖聳動,肉墊輕蹭。對突然換了的環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路聽琴手掌壓上去,再抬起,兔子抖抖耳朵,背上的軟毛毛印出他掌心的形狀。
厲三從懷裡掏出一把草,交給路聽琴。路聽琴的表情從冷若寒霜,到故作矜持,到戾氣全消,顯然接受了兔子。
厲三暗暗給兔子記了一功,說道:“師弟,我給你,診了脈。不太好。”
他的話斷句很多,但聲音磁性又清晰。
“無心石已經,完全和心臟,融合。你體內的,魔氣,正在侵蝕內髒。師父的靈力,得叫他,補上。如果不能驅散,那就,必須壓製。”
路聽琴摸兔子的手停了下來,茫然地抬頭,
……什麽?
……什麽石?
厲三誤解了他的茫然,以為路聽琴沒想到後果,強調道:“你之前,有沒有覺得,用過靈力,會難受?”
路聽琴點點頭。
“你用靈力一分,與魔氣,周旋的力量,就減一分。若,用過度了。五髒衰竭,藥石難醫。”
路聽琴張張嘴,低頭。兔子肉乎乎的身體,暖融融地拱在他的掌心。
可能是心理作用。厲三更說完,他就覺得疲憊感更明顯了,心口隱隱有痛意。
……這也太難了。路聽琴繃著後背,端莊地坐在亭上,心裡煩躁。我黑料還沒洗乾淨呢,又告訴我一不小心就要死了。
厲三按住他的肩膀,溫和但不容拒絕地,引他倚在靠墊。“你最近,發作次數,多了。聯系過,師父嗎?”
“……沒有。”路聽琴抱緊兔子。他都不知道師父在哪,更別提要聯系。
玄清門的師祖玄清真人,算是全書比較邊緣的人物,只知道非常厲害,一直在外界雲遊。男主換地圖後,名字就沒怎麽出現過。
厲三眉頭蹙起,以為他不願意,嚴肅道:
“師弟,之前我,葉師兄,你徒弟,誤解了你。你可能累了……但是,別放棄。師父那邊,我會,去聯系。”
兔子扭動,它身上的毛突然被捏狠了一下,蠢蠢欲動地想跑走。
“我沒有……”路聽琴沒什麽說服力地隨口應道,撈回兔子,垂下眼簾。
師兄,你說晚了。
原身路聽琴被當眾刺了一劍後,選擇直接墮魔,被萬眾唾棄。誰還知道,原來他也壓製了多年,有所苦衷?
也就是他穿過來,陰差陽錯的,才半黑半白的理清了這事。現在看來,不論虐待徒弟的事怎麽算,入魔這件事,算是過關了。
路聽琴抱起掙扎的兔子,摟在懷裡。“師兄,重霜的事……你怎麽看。”
他想打聽這件事的走向,模糊地發問。
重霜身為人龍混血,後來一路開掛到了龍宮,找回身世,血脈突破。
這段經歷,在書裡寫出來是波瀾壯闊,爽點多多。但如果,換成仙門視角呢?
龍族與人界爭執多年,以原身的目力,應該早看出了徒弟並非純人類。其他人呢,又知道多少?
厲三聞言,從懷裡拿出一塊早有準備的手帕,小心揭開,將裡面的東西露出來。
幾塊晶瑩的硬質碎片,內部透白,邊緣發黑,不知經過什麽處理,在手帕上發出幽微的熒光。
兔子鼻尖蹭蹭路聽琴的手,後腿一蹬,跑了。
路聽琴沒有去攔,看著這些東西,握住自己的指尖。
這是那一天,重霜從脖子上掛的布袋子裡掏出來的東西。就是這雙手,把骨頭從他身體裡挖出來。
厲三捧著碎片,肅然道,“這是我,想問你的,事情。”
“這是你徒弟的,骨頭。我看過他的脈象,健康,十成十,是人類。但,這不是,人骨。”
厲三將碎片包好,伸向路聽琴的手心。幽深而奇異的翠色雙眸,注視路聽琴躲閃的眼睛。
“這是,龍骨,對嗎?”
路聽琴抗拒地往後仰了仰,“這東西還給他吧,別給我。”
這個黑料,估計也能洗白了。既然師兄不知道重霜是龍混血,到時候被質問,就說自己憎恨妖物,一時間失了本心。
厲三沒有勉強,拿著碎片,憂慮地看著師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對嗎?”
他的話音很輕,像是怕說重了,師弟一不高興,一溜煙又跑了。
“或許吧。”路聽琴含糊地說。
厲三起身,走到涼亭外面,一伸手敏捷地抓住了兔子,放回路聽琴懷裡。
他沒有坐回去,站在廣場上,長久地凝視白玉柱上赤紅色的繩狀物。
源源不斷的熱氣,從繩子上散發出來,讓室外溫暖如春。
“師弟,你很少來,藥師谷。師父當年,斬殺七龍,一戰成名。殺掉的龍,有的煉藥,有的還了回去,有的做裝飾。這就是,那條,南海龍筋。”
龍筋?路聽琴悚然看向環繞的繩狀物。
玄清門的祖師玄清道人,出身自仙家秘境,實力高深莫測。玄清門方一創立,便位居仙門前列,而後聲名漸旺,與傳承甚廣、弟子眾多的傳統三大山門,並稱仙家三山一門,地位尊崇。
書中著重描寫了玄清門的地位,但從沒提過祖師斬龍成名。路聽琴努力回想。重霜知道這段門派歷史嗎?他現在還沒發現自己是龍崽子,要第一次化形失敗後才知道。
到那時,他發現自己尊敬的首座的師父,是個抓龍抽筋扒皮的狠人,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
厲三布滿繭的手指,停在龍筋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限於溫度,沒有靠近。
“你的徒弟,人身,生龍骨。一般人龍混血,生而夭折,能長到這個地步,自古,聞所未聞……”
“幼龍成型,必須有成龍,精血哺喂、龍氣引導。人龍混血,該如何活下來,沒人知道。”
“師弟,你身體,衰落的速度,遠遠超過,魔氣侵蝕的,負擔……你做了,什麽?”
路聽琴沉默,代替了回答。
兔子不知他的心緒,懵懂嚼著草。藥師谷風吹日曬的龍筋,不知多少年,依舊外散著力量
他想到一個可怕的答案。
如果沒有一個人龍混血能活下來,重霜的存活,必然因為原身。甚至他的經脈裡,現在還留著原身輸出的靈力。
他之前覺得,原身輸出靈力,保證重霜體內力量的平衡,是研究的一部分,可能別有所圖。
但靈力缺失的不適如此明顯。如果他穿來之前,原身的身體就是這樣,沒必要自損八百。
那堆看著可怕的工具,如果真見不得人,也不會光明正大地掛在牆上。
原著的墜月仙尊路聽琴,可能,是在通過某種方式救重霜。
只是不善言辭,手法嚴苛,層層誤解。
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迎來比死亡更殘酷的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