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後已, 絕不反悔。
她睜開眼,松掉手。是了, 這條路上, 誰不是所有都放棄了。不止她一人。
鄢勿、鄢瑤、鄢鶯、鄢倫、鄢泰、鄢煬……
甚至,鄢寶。
她腦中閃過無數族人的死相、大半年前的雪夜、一塊帶血的金牌。
鄢瑤死, 曝屍荒殿,他把她帶出來。
鄢勿說:“葬了罷。”
那人利爪如彎刀,瞬間剖開鄢瑤肚子, 神色木然,取出一塊金牌——玄無鄢。
金牌是涼的,他手上的血也是涼的。
當時她不懂,神情和他一樣木然。
現在她懂了,親手剖開愛人屍體——鄢枝不敢想。
他能。她也能。
一大早, 鄢月與陶黎比武。梨胭和棠籬觀武。
按實力來講, 陶黎必然是贏的那個。
然昨天棠籬給鄢月出了計策, 梨胭便認為鄢月會贏。
未曾想才過手兩招,鄢月潰不成軍。
倒是又意外又不意外。
鄢月爬起來,倒也不賴帳, “明天再來。”
陶黎看向梨胭:“你來。”
梨胭一頓。
她正欲上場,棠籬攔住她, 目光落在陶黎身上, 道:“她昨晚勞累,今日不宜動武。我替她來。”
鄢月“哇哦”一聲,目光看向梨胭, 一副揶揄之色。梨胭又羞又氣,在背後打了他一下。
什麽昨晚勞累!
她昨晚哪兒勞累了?
唔,偵察暗部……雖確實睡得少,但絕無那個意思……
棠籬這話,也太容易讓人聯想。
陶黎面色冷淡,對此無動於衷,隻搖頭,“你打不過我。”
棠籬笑:“打不打得過,只有試了才知道。”
一刻鍾後,二人打成平手。
梨胭沒有想過棠籬武功會這樣高。這是人類的武功嗎?她愣住。
鄢黎速度有多快,她最清楚不過。這樣快的速度,早已超出人類能感知的極限。然棠籬不僅接住了他每一招,速度竟同樣快。
二人不分伯仲,打了一刻鍾同時停下,都明白難分勝負。
一落地,棠籬身上陌生的力量悉數收回,他又變成文質彬彬書生模樣,讓人瞧不出有什麽不同。
鄢月看得目瞪口呆。
梨胭目光一暗,起勢一閃,朝棠籬攻去。棠籬一閃,躲過其掌,速度雖快,然絕達不到之前水平。
梨胭停下。
棠籬道:“達到心法第十二層,你也可以如此。”
他咳了咳,面色有些蒼白。然此內力極其霸道,他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有些吃不消。
什麽心法這麽變態?鄢月暗暗怎舌,速度竟然能趕上情獸第一高手?
陶黎看著他:“明日再來。”
棠籬看回去:“好。”
梨胭道:“明日我自己來。”
陶黎點頭:“都可以。”轉眼消失。
下午,寶寶急匆匆飛到梨胭面前,不說話只看著她。
梨胭瞧他神色有異,問:“怎麽了?”
他小小的胸脯起伏幾下,還是沒說話。
外出的陶黎和鄢月此時亦落至院中,神情皆凝重。
“怎麽了?”
“鄢煬死了。”
梨胭心裡一咯噔。
“什麽時候?”
鄢月搖頭,“不知道。他被掛在城牆上。”
梨胭瞬間消失。
楚都北門,巍峨高大城牆之上,一屍體被釘在正中央,有人怕過往者瞧不見其面容,一柄利劍從他眉心正正穿過,將腦袋牢牢釘在牆頭。
黑發飄揚,雙目圓睜,他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色和傷口。
過往百姓,大多瞧上一眼便唬得打一寒噤,垂下頭去,趕緊瑟縮著進出城了。
有小孩害怕地指了指,大人一把抓住他的手,喝道:“看什麽看!趕緊走!”
更遠一些的地方,她聽到絮絮議論——
“作孽作孽,不知道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
“犯事了吧,這種人……”
“有什麽想不開的,和官府作對……”
鄢煬的目光死死盯著她。
梨胭飛走。
她一言不發飛回懸月,棠籬坐在書房,正一臉平靜看書。東山站在他手邊,仿佛雕塑。
她沒有進去,只在門口看他。
棠籬沒有看她。
他手邊擺著一盤米菜糕,看色澤已經冷了。
梨胭在門口站了一炷香,棠籬看書看了一炷香。兩個人的目光沒有交匯過。
她的心慢慢冷下來,聲音極靜:“鄢煬昨晚闖暗部了,是嗎?”
“是。”
“成者為王,敗者寇。”梨胭笑了一下,“可惜。”
“成者為王,敗者寇。”他聲音也很平靜,“沒什麽可惜。”
“對。”她轉身,“應該這樣。”
是夜。
一抹白光閃過,城牆上諸士兵,一排一排倒下去,無聲無息。
一股力量朝牆一震,精鐵斷開,城牆上被釘著的人墜下去——
同樣的白光閃過,墜到一半的人倏而消失。
半夜,謝瞳被急報叫醒。
“什麽事?”
“北門守衛,悉數暴斃,城牆上的屍體不見了。”
“有線索嗎?”
“沒有。此人武功超絕。”
情獸一族最近出了好幾個能打的。“下去吧。”
第二日,梨胭和陶黎比武。
二人對立,梨胭起勢前衣袖一扯,撕下一長條,目光冷凝,扎起長發。
陶黎目光愣了愣。
高束馬尾,白布條,死結,再加上那眼神。她和記憶中的鄢枝重合了。
鄢月朝她吹了一口哨,站在屋頂,笑道:“好颯。”
二人同時出手,一左一右,毫厘之差,擦身而過;隨即二人同時翻身躍上空,一左一右,同時出手,又是毫厘錯之。
梨胭仿佛極其熟悉對方的招數,總會在對方出手前預判其招式,陶黎雖快,但梨胭勝在預判極準,總能及時躲開。
陶黎似乎對梨胭的武功也很熟悉,但梨胭偶爾會出其意料,陶黎的招式便控不住她。
兩人比武,俱沒有留後手,招招果決狠辣,是用盡全力之態。
彼此熟悉,又毫不留情。
場面一時怪異,又有驚心動魄之美。鄢月看著看著竟不由看入神,屏息待之。
棠籬看著他們,目光沉靜如海,看似平靜,又似暗潮湧動。
相遇第一天,她就有這樣的眼神,冰冷絕色,目光殺人。
她那麽美,又那麽遠。
一刻鍾後,梨胭棋差一招,敗下陣來。
陶黎收回手,道:“進步不少。”她一身雙心法,俱已十一層,假以時日,武功必在他之上。
“你也是。”
陶黎目光平靜:“這是應當的。”他看著她:“你輸了。”
梨胭沒有回話。
鄢月眉頭一皺,感覺二人氣氛詭異。
半晌。
“我知道。”她說。
陶黎便不再多說。
鄢月跟著陶黎回院子,一進門就脫掉衣服趴床上,美滋滋:“上藥。”光滑美背上一青紫掌痕,是上次二人比武陶黎收不住手打傷的。
陶黎取出藥瓶,緩緩上藥。
冰冰涼涼的膏藥晶瑩剔透,他每抹一下,手下的身體就顫抖一下。鄢月時不時嚶嚀兩聲,氣氛莫名旖旎。
然陶黎巋然不動,既看不見美人的顫抖,也聽不見其嬌喘,仿佛老僧入定。
上完藥,鄢月也不把衣服穿上,反而香肩微露,轉過身看著他,朝他眨眼。
陶黎合上藥瓶,起身離開。
鄢月重新趴下,嗅著被子上的氣息,喟歎一聲:“怕不是真要追一輩子吧……”
梨胭和棠籬回到後院。
棠籬問:“你答應了他什麽?”
“誰?”
“陶黎。”
梨胭不回答。
下一瞬間,她驀地抬頭,二人四目相對,梨胭道:“比武輸了,我要隨他回去。”
梨胭一惱,目光一凌,一掌拍出,怒道:“別控制我!”
棠籬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目光暗沉,“我也不想,你乖一點。”
梨胭冷笑一聲,“你把我當什麽了?溫順的寵物嗎?”她狠狠抽回手,凝氣又是一掌,棠籬側身躲過。
“順者昌,逆者亡?”她黑發飄揚,目光寂靜,沉沉和他對視,“你愛梨胭,是因為她從不反抗你嗎?”
身後書架驀地裂開,一堆書轟然倒地。那是梨胭剛那一掌,棠籬躲開了,書架難逃厄運。
“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房間裡砰砰作響,兩個人影閃來閃去。一炷香後,房門四裂,窗牖飛散,二人從房頂破瓦而出,分列屋簷兩邊。
下一瞬間,兩白衣閃身出手,氣浪滔天,懸月別莊各處,俱聽見轟隆聲響。
一刻鍾後,棠籬受其一掌,噴出一口血,從房頂掉落——
梨胭一愣,手一抖,飛身而下,一把撈住他,二人旋身落地。
她反手扣住他脈搏,內力紊亂,非她一掌可致,“什麽時候受的傷?”
“無礙。”
梨胭一瞪。
棠籬垂眼,“一直沒好,還需一些時日調息。”
梨胭頓了一下,“哦。”放開他的手。
下一秒,梨胭被摟入懷中,棠籬聲音暗啞:“我錯了,對不起。”
梨胭冷哼一聲。
“你再打我一掌。”
梨胭將手背在身後。
棠籬將人抱緊,“不要走。”
梨胭心中一痛。
天地寂靜,梨胭說不出“好”。
“胭胭。”棠籬目光晦暗,眼中風雪揚揚,他將她這幾日糾葛俱看在眼裡,終開口道,“最後十日。”
梨胭身體一僵。
他纏住她的手,“隻十日。”
梨胭閉上眼,澀聲道:“……好。”
只能如此。
如此最好。
彼此成全。
他有他的路要走,她有她的虎要殺。
梨胭飛至鄢月院中,鄢月正在竹下小憩。
梨胭走到她身旁,她伸了伸懶腰,目光落在竹子上,暫時沒有發現梨胭。
梨胭眉頭微皺,正欲說話,鄢月目光一轉,訝道:“你怎麽來了?”
“剛來。”
“哦哦,剛睡醒,沒注意。”
“你警覺性退化了嗎?”梨胭漫不經心的。
鄢月一頓,笑了笑:“安生日子過久了,警覺性自然下降。”
“嗯。”梨胭沒有放在心上。
她在鄢月院子裡呆到晚上,陶黎打坐出來,她道:“給我十天。”
“好。”
晚上,梨胭睡在鄢月房裡。
鄢月等棠籬來接人,等到月亮掛起,棠籬沒來。
她小心翼翼道:“吵架啦?”
梨胭躺在床上,搖頭,“沒有。”
“這麽快就分居?”
梨胭搖頭不欲多說,“快睡覺,就今晚而已。”她心中有些羞恥,不知如何開啟這十天,便打算今晚在鄢月這裡睡一覺。
明天——
明天認真見他。
鄢月上床,欲言又止。
梨胭側過臉,看著她:“怎麽了?”
鄢月最終一歎,什麽都沒說,只是道:“我想去錦城見鄢勿。”
“十日後我們一起去。”
“十日……”鄢月笑了笑,“也行,那我等你。”頓了一下,“棠籬允你去嗎?”
梨胭點頭,閉上眼,“嗯。”
“也是,兩日就回來。”
梨胭沒有答話,似要睡著了。
鄢月道:“我要在一個高高的地方,月亮一出來就看得到那種。”
她推推梨胭,“聽到了嗎?”
“嗯?”
“我喜歡高高的地方,月亮一出來就看得到那種。”她說,“你一定要記得,美人兒。”
“……好。”
第二日,天微亮,梨胭起身,幾息躍回後院,棠籬正好開門。
二人隔庭相望。
半晌,梨胭飛撲入懷,棠籬將其抱住。
梨胭軟聲道:“我愛你,夫君。”聲音如泉,叮咚清冽。
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最先說。
棠籬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此亦如吾。”
梨胭睫毛一顫,頭仰高了一點,棠籬下一個吻落到她鼻尖。
她踮踮腳,嘴唇微嘟,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比她紅豔豔的嘴唇更吸引人的,是她紅到滴血的耳朵,失常的心跳,以及不自覺拽得死緊的手指。
梨胭是小色魔,鄢枝不是。她顫巍巍將鄢枝藏起來,看起來很是大膽。
然而耳朵出賣了她。
然而棠籬隻瞧了瞧,嘴角微勾,啄了啄她。
鄢枝抿了抿,嬌聲道:“還要。”
棠籬將人一撈,聲音暗啞:“自然還有。”
梨胭站在棠籬腳上,二人緊緊相抱,吻著旋進房間。
二人同時出手,一人擊中一扇門,門“啪”一聲關上,東方漸白……
日上三竿,二人懶洋洋睜眼,梨胭趴在他身上,正有一下沒一下的玩兒著棠籬長發。
棠籬起身,梨胭順勢一倒,雙手纏腰,不要他走。
棠籬喉嚨動了動,拉開她的手,十指交纏,目光晦暗,聲音沉沉,“起來了。”
“不要。”梨胭重新抱住他,腦袋擱在床邊,斜眼瞧他,“繼續睡覺。”
棠籬一頓。
梨胭的手在某處打圈,棠籬額上青筋跳了跳,捉住她調皮的手。
梨胭眨了眨眼睛。
床幔重新放下,日落時分才再次掛起。
掛床幔的手粉嫩細膩,散發著淡淡光澤。她披紗坐起,清冷中又豔光四射,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棠籬道:“今晚琉尾洲使臣來京,有商隊隨行,所帶奇珍異寶必然很多,可要去逛?”
梨胭穿好衣服,“好。”
懸月別莊一行人一起,不見烏鋒。
東山道:“出任務了。”
一行六人便逛起來。
人依舊很多,和中秋之夜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行人再次被人群分開。
棠籬牢牢將人護在懷中,唯此二人未走散。
此次未曾有最終目的地,皆為閑逛,分散後便難以再聚。
棠籬和梨胭徑直去了最大的商鋪,琉尾洲新貨琳琅滿目,五花八門,俱是大陸沒有的東西。
東山信步而走,逛到哪兒算哪兒,沒有絲毫找棠籬梨胭的意思。
寶寶被各類新奇吃食絆住腳步,漸漸往美食巷子深處去。
鄢月眼疾手快,在即將被擠散時一把抓住陶黎的手,賴到陶黎身邊。
琉尾洲是一個神秘的海島,離寧國最近,其次是沇國。寧國與琉尾洲毗鄰,商貿往來頻繁且方便,琉尾洲商人多居於寧國沿岸。
沇國稍靠內陸,與琉尾洲貿易往來較少,物以稀為貴,故琉尾珍品在沇國比在寧國貴很多。許多琉尾商人瞅準此商機,成為專做此兩國生意的跑商。
琉尾洲以奇珍異寶聞名於沇國,更以傳說中的鮫人女傲視群雄。
傳說,鮫人女是龍王的女兒們,女兒們使性犯錯,龍王便罰她們去人間走一遭,小懲一下,龍王消氣後,鮫人女在人間的軀殼便變為一顆巨大的鮫人珠,人得之,可放水中許一願望,任何天馬行空的願望都可以,龍王皆允之。
傳說琉尾洲之所以有那麽多奇珍異寶,就是因為一個鮫人女。
一個海邊少年無意間撿到一個鮫人女,二人相愛,鮫人女變珠後,少年許的願是讓鮫人女回來。
龍王感其深情,與人做了親家。但少年貧窮,龍王不忍女兒受苦,便每隔一段時間送上海底的奇珍異寶,以資其家。
琉尾洲的珍寶便由此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棠籬和梨胭逛街的時候,每個琉尾商人都對他們說:“買鮫人珠嗎?”
梨胭不懂,棠籬便說了鮫人珠的傳說。
梨胭問:“這是故事還是真的?”
“故事,或許是真的。”
再遇到下一個商人問他們要不要鮫人珠時,梨胭問:“多少錢?”
那人瞧她一眼,瞧見她穿的是琉尾洲罕見的雪蟬衣,手一伸,露出五個指頭,“五萬兩。”
梨胭深刻記得寶寶有關銀子的話,轉身就走。
那人忙叫道:“一萬!便宜賣你!”
梨胭腳步未停。
“一千!一千!有用下次再來!”
梨胭轉身,“有多少?”
那人一愣,不懂她什麽意思。目光悄悄落在棠籬身上。
“我問你有多少顆鮫人珠,你看他幹嘛?”
那人試探著道:“五……五顆?”
梨胭拿出五千兩,“我全要了。”
那人懵了。世人都知鮫人珠難得,默認一商人最多一顆,他說五顆是一時衝動,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生怕美人懷疑,正欲找補,哪曾想?
他接過五千兩銀子,給了她五顆光滑圓潤如手指頭大小的珍珠,心裡依舊忐忐忑忑。
梨胭轉眼消失在人群中,開心地問棠籬:“鮫人珠這麽便宜的嗎?”
棠籬點頭:“是你會買。”
梨胭將四顆放入他手中,“走走走,快去許願。”
棠籬一愣,看著手上四顆珍珠,“給你存著嗎?”
梨胭搖頭,“給你的。”
“為什麽給我四顆?”
“因為我一顆就夠了。”她將珠子扔進水裡,“我只有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