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池邊蹲下, 梨胭想了一會兒,問棠籬:“你有幾個願望?”然後握住他的手, 摳啊摳, 小心翼翼摳回一顆,瞧了瞧他, “三個夠了吧?”
過了一會兒,梨胭眼巴巴看著他,“你快許呀。”眼睛盯著他手上三顆, 羨慕得很。
棠籬啞然失笑,握著三顆珠子,道:“告訴我第一個願望是什麽。”他把珠子放她手裡,“這些給你。”
梨胭合上手,正欲開口, 又驀地頓住, 轉過身去, 神色難辨。她狠狠閉了一下眼睛,轉回來,將珠子塞回去, “說了就不靈了!”拉著他就走,“你不許算啦!”
二人之後再逛, 遇到一對千年紅珊瑚閉口鐲, 那鐲天然形成兩個交叉的細圓,琉尾商人說那千年珊瑚有靈性,是故意結了這樣一對鐲子, 隻賣有緣人,相愛的人戴上,就會主動分成兩隻,男女各一,非彼此不能取下。
梨胭不知道這些,只是瞧它好看,深紅如血,散發著溫潤透亮的光芒,她未聽完商人的話就戴上試試,結果交纏的兩隻鐲子驀地分開,另一隻神奇地繞去棠籬手上,梨胭取了取自己手上的紅鐲,發現怎麽也拔不下來。
商人把故事講完,梨胭不信邪去取棠籬手上的鐲子,結果輕輕松松就褪出了,然她弄自己的就是怎麽也弄不出。
她讓棠籬試試,棠籬竟一下就取出了。
她驚訝地瞪著那對紅鐲,不敢相信會有這麽神奇的東西。
那商人道:“此鐲既與二位有緣,二位就買下罷。”
梨胭是喜歡的,原本是打算自己戴,沒料到此鐲必得男女同戴。
男子戴鐲,亙古未有,梨胭便有些猶豫。
棠籬將鐲子重新戴上梨胭手腕,將其買了下來。
另一隻鐲子如前鑽到棠籬腕上,寬大袖袍中,一抹紅色若隱若現。
棠籬喜好素雅,常著白衫,加上面容清秀俊逸,氣質便偏儒氣,手腕上突增一抹紅,雅正之中便多了一絲放肆,反倒使他凌厲起來,有一種陌生的性感。
梨胭倒覺得自己戴上效果平平。
她一路上總忍不住去看,棠籬問:“不好看?”
“好看。”是太好看了。細細一圈,紅得妖冶,藏在袖中,偶爾才驚豔一露,使人難以挪眼。
梨胭看夠了,對神秘的琉尾洲多了幾分好奇,“琉尾洲真的那麽神奇嗎?”
棠籬點頭,“確以仙島聞名,多有奇特之物。”
“好想去看看。”
“以後去。”
“好。”
兩個人同時靜了三息。
梨胭一笑,“我餓了,我們去嘗嘗吃的吧。”
“好。”
這邊鄢月和陶黎亦遇到買鮫人珠的,鄢月與其講價,十兩銀子買了一荷包。
她遇水就丟一顆,雙手合十:“龍王爸爸,我想和鄢黎睡覺。”
二人沿河而過,鄢月三丈丟一顆,三丈丟一顆,“龍王爸爸,我想和鄢黎睡覺。”
路人紛紛側目。
陶黎道:“皮肉之欲就這樣讓你癡迷?”
“是啊。”鄢月坦然得很,“很快樂。”
“這個是假的。”陶黎看著她手上的珠子。
“我知道。”鄢月歎一口氣,“誰讓你油鹽不進呢。”
“贏我。”
鄢月瞪他,“你武功這麽好,誰贏得了你?”
陶黎不說話。
鄢月蹭到他身邊,“你讓我三招?”
兩個人的武功差距,即便陶黎讓她三招,鄢月仍舊贏不了。
“好。”
鄢月突然湊到他耳邊,柔聲道:“你幹嘛這麽讓著我?是不是想我贏?”她的手爬上他胸口,“你也想……”
陶黎一臉冷淡,“你贏不了。”
“哼。”鄢月放下手,“贏不贏得了是一回事,你想不想我贏是一回事。”
陶黎不語。
後二人逛到一商人賣留音海螺的,鄢月靈機一動,買了一個。
她買的是最貴的那個,據說留音一次,便可永久聆聽,直至海螺開裂。
二人回到懸月,鄢月回房一陣,隨即敲開陶黎的房門,將海螺給他,“送你。”
陶黎接過。
“好好聽,不許砸,說不定哪天我就收回來了。”
鄢月走後,陶黎聽了一耳,他皺眉,直接將其放到櫃子上,打坐。
外面傳來鄢月的笑聲,似是猜到了陶黎的反應。
第二日,琉尾洲使臣拜見沇國皇帝,送上奇珍異寶無數,壓軸珍寶,乃傳說中的鮫人女,舉國嘩然。
有臣質疑道:“鮫人女乃傳說之物,其傳說近乎神話,貴國何以認為此女確為鮫人女?”
琉尾洲大使臣道:“信則有,不信則無,我琉尾洲神異之事甚多,沒有一件可用常理說清,大人如此問,敝臣實難回答,若沇國不信此事,臣可將其送回琉尾,以其他珍寶補之。”
鮫人女尚未上場,大使臣朝下邊做了眼色,便要將其替換。
熹帝一笑:“使臣切勿心急,朕絕無此意。”
質疑的臣子朝上一跪:“臣多言!”
熹帝沒有看他,再對大使臣道:“然朕已年邁,難享其福,鮫人女之傳說,委實動人。若傳說乃真的,朕心中確掛礙一事,或隻可托之神明。”
大使臣一拜:“臣願分其憂。”
“吾兒怪病良久,群醫難治,貴國送此祥瑞,或是其一線轉機。”
大使臣又一拜:“既已進獻貴國,自然全憑皇上贈賜。若能解救太子,是我琉尾之幸。”
“好。”熹帝滿意點頭,“琉尾洲鮫人女便賜予太子,擇日——”納其為妃。
鮫人女被緩緩抬上,熹帝見其容貌,後面的話戛然而止。
宴庭之上,一片寂靜。
瓠犀發皓齒,雙蛾顰翠眉。紅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此鮫人女,絕代傾城,非熹帝后宮任何一妃子可比。
熹帝的目光,徒然一深。
那女子穿著輕薄如無物的鮫紗,身姿曲妙,玉體橫陳,底下眾人,多有失態者,為掩其尬,紛紛垂下頭,不敢多看。
熹帝足足盯了她半晌,移開目光,飲一杯酒,啞聲道:“送去太子宮殿。”其余話卻不再說。
前後之別,微妙難言,眾臣皆默。
隔日,琉尾洲進獻鮫人女的事傳遍楚都,懸月別莊眾人亦得其消息。
梨胭沒想到世上真有鮫人女,她躍躍欲試,欲潛入皇宮看一看。
棠籬看著紙條上的“賜予太子,衝喜祈福”八字,眉頭一皺。
他抓住梨胭,道:“別闖皇宮。”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皇宮裡的人抓不住我。”梨胭甚至叫上了鄢月。
棠籬道:“皇宮有封印保護,任何非人之物進去,其異能都會受限。”
二人四目相對。
是的,她把這個忘了。
“你怎麽知道?”
棠籬不語。
梨胭反應過來。自然是實驗過,或者抓捕過。他是暗部秘主,或許這個封印和他還有關系。
“那我不去了。”
鄢月和陶黎每日都要比武,梨胭要做見證人。當她離開後,棠籬提氣一閃,飛離懸月。
寶寶站在院子屋頂,看著一道白影掠過。
暗部地牢。
刑架上依舊是那日三人,一波一波的死囚拉進來抬出去,眾人動作熟練,仿佛已經來來回回無數次。
謝瞳道:“皇上欲將鮫人女納為太子側妃。”
屏風後的人道:“其姿如何?”
謝瞳心中一訝,答道:“傾國傾城,媚骨天生。”
“皇帝有什麽反應?”
“聽說盯了半晌,沒有多說什麽。”
屏風後的人道:“別讓她進太子府。”
謝瞳垂目:“這我可做不了主。”
“皇帝若要送她去太子府,你攔一攔就是。”
“攔得住?”
“沒人攔得住他。”屏風後的人聲音平靜,“但他需要一個人攔他。”
謝瞳一驚,明白他的意思後下意識道:“皇上近幾年雖沉迷女色,但也不會……”
屏風後一隻手抬起來,謝瞳閉嘴。
她凝神偷看一眼,鐲子?
“按我說的做就是。”
“是。”
三日後,皇帝欲派人送鮫人女去太子府,謝瞳道:“太子宮內養傷,太子府大半年未住人,此刻送去,或會傷其貴體,皇上三思。”
熹帝想了片刻,“也對。”此話便不再提。
此後熹帝以探望太子為由,常常出入東宮,鮫人女奉命在東宮照顧太子,深居簡出,少有人得見。
十日轉眼過了大半,棠籬和梨胭二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俱等著那日到來。
日子越近,兩個人越靜,常常坐著下棋都能下一整天,或者看雲也能看半天。
這日下雨,二人被困在房中,梨胭突然想起已經多日未見烏鋒,漫不經心問:“烏鋒出什麽任務去了?”時間也太久了些。
棠籬沒有回答。
梨胭側臉看向他,先疑惑,後面色一僵,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她抿抿唇,沉聲道:“烏鋒呢?”
棠籬垂下眼,“死了。”
梨胭心跳一停,她張張口,沒有聲音。
半晌。
“什麽時候?”她心裡北風呼嘯,外面的雨聲似碎玻璃濺在心臟上。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
“十日前。”
梨胭腦中空了一瞬,她盯著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棠籬面色如常,一片殘忍的溫和,“殺手死於任務,常事而已。”
梨胭一下站起,胸腔種種起伏,“即便這人和你日夜相處,為你賣命無數次?”
“人已死,想這些無用。”
“所以就不告訴我嗎?”梨胭目光一凌,“你可以冷血至此,我不行!”
空氣一窒,外面雨聲大起來。
梨胭狠狠吸一口氣,眼眶微紅,“我把烏鋒當朋友。”她頓了頓,“我以為你也是。”
“沒有。”他道。
二人對望。
她一笑,“那倒是我錯怪你了。”一個屬下死去,確實沒必要告訴她。
棠籬不語。
“他在哪兒?”
“彌城。”
房間裡又靜了一下。
“所以連屍體也不願運回來,對嗎?”她聲音發抖,“一塊墓碑也立不了,對嗎?”
棠籬看著她,半晌開口:“對。”
恢復記憶那刻的痛苦比不上此刻——她愛的是一個陌生人。
她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他心冷如鐵,刀槍不入,溫柔的面具下是一張冰冷的臉。
梨胭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麽都沒說,轉身飛走。
鄢月坐在廊下,面色雖略見蒼白,然雙眸靈動,嘴角帶笑,神氣如往,她正對著陶黎的房間念《二十四春宮詞》:
“綠柳陰濃,掩映桃花人面,景芳妍春懷撩亂……”
梨胭落在她身後,頓了頓,轉眼飛走。
她掠過寶寶的房間,在簷前站了一會兒,寶寶興高采烈的聲音沒有響起,梨胭這才想起他受結契影響不得不重回謝府。
寶寶已離開兩日了。
她飛出懸月別莊,天地茫茫,漫無目的。
梨胭坐在某一酒樓頂,心難靜。
還有兩日。
十日之期,不能反悔。
樓下漸漸熱鬧起來。
“等會兒鮫人女要從這邊經過去相國寺呢!”
“去相國寺幹嘛?”
“聽說是為了給太子祈福。”
“雨天不吉,怎麽選今天?”
“雨天對常人來說不吉,但對鮫人女來說,正是上吉之日呢!人家特意挑雨天出行的。”
“哦~鮫人嘛,活在水中,自然以水為吉。”
“什麽時候經過啊?我也想看看傳說中的鮫人女長什麽樣!”
“聽說是絕世美人呢!現已過了左街,快來了快來了!”
…………
梨胭掠進酒樓,靠窗坐下,放一錠金子在桌上,冷聲道:“兩壺酒,一碟米菜糕。”
小二一愣,“小店沒有米菜糕。”
梨胭再放上一錠金子。
小二麻利收下,“您稍等。”
他快速跑下去,先帶上兩壺酒,麻利翻開一個酒杯,斟上,“女俠先喝喝酒,師傅正在做。”忙不迭下樓催去。
梨胭伸出手去,再翻開一個酒杯,斟上,不再動它。
底下鑼聲響起,提醒街道行人避之。
“來了來了!”
一頂柔和仙氣小轎緩緩從街角轉入,八人穩抬,隨從各列,淺黃色紗幔隱隱幢幢,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模糊感覺到其傾城之姿。
周遭竊竊私語聲不斷。
一陣冷風起。
黃紗飄揚,車中人面一晃。
梨胭心跳一停。
鄢嫵。
她手指一動,一縷柔和的內力飄忽而去,仿佛又起了一陣風,黃紗撩起。
轎子裡的人若有所感,抬起頭來,二人隔空相望。
二人瞳孔俱是一縮。
是她!
鄢嫵!
鄢枝!
她正欲飛身而下,鄢嫵朝她微微搖頭。
她身形一頓。
黃紗重新落下,梨胭心中亂作一團——為什麽?鄢嫵怎麽成了鮫人女?她的鄢字就在耳後,暗部定能馬上發現!
不要命了嗎?!
是……是新的入宮人選嗎?梨胭目光垂下,咬了咬唇。
鄢嫵,自願的嗎?
馬車漸漸遠去,梨胭幾次欲化作狐狸鑽進車中,俱因各種顧慮按捺下來。
謹小慎微,絕不可壞此大事。
她想到陶黎或知此事,飛身而出,奔回懸月別莊。
陶黎和鄢月俱不在房中。
她將懸月別莊找了一圈,沒人。
棠籬也不在。
整座山莊靜悄悄。
深秋已至,懸月各處草木稀疏,地上多是斑駁黃葉,她好像這一刻才發現懸月蕭條至此,什麽人都沒有了。
時間無情,一下子就走到此刻。
雨又開始稀稀疏疏下起來。
人未找到,梨胭平靜下來。
鄢嫵既已為鮫人女,乃琉尾洲國寶,想必不會受苦,若無大錯,沇國皇帝不會降罪於她。
且她身份特殊,身負衝喜之任,此刻該是極安全的。
一隻信鴿飛到廊上避雨。
梨胭望著雨幕發呆。
信鴿振翅跳了跳,跳到梨胭腳邊,咕咕兩聲。
梨胭低下頭,看了看它,目光突然一滯。
紙團上的標記,不是七仙院,不是懸月門,是一朵金色的雲。
暗部的標志。
梨胭眼神暗下去。暗部嗎?
最終,她蹲下去,取下紙團——
錦城諸眾,俱已中毒。謝。
她心中一空,無數冰凌穿胸而過,冷得她麻木。
錦城諸眾,俱已中毒。謝。
錦城諸眾。
錦城。
錦城是鄢勿所藏之地。
寒風凜冽,雨聲如血,她眼中猩紅一片,眸中諸光,悉數寂滅。
十日之期,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一邊拖住她,一邊暗中命人趕盡殺絕。
她的手顫得厲害,胸腔中心臟似被人連根拔起,只剩下一個鮮血淋漓聚窟窿。
他好狠的心呐。
她好蠢。
她竟然還在暗暗眷戀這十日。
她竟然還想把這兩日補全。
梨胭眼眶通紅,手抓緊。她大叫一聲,衝出廊下——一陣強流飛震,三丈之內,眾樹皆倒,假山四裂。
“棠籬!”
鄢枝心下又是一窒。
陶黎!
鄢月!
難道連今日告訴她烏鋒之死都是故意的嗎?故意誘她離開?
她急火攻心,五內俱焚,此刻對棠籬的恨意到達頂峰,恨不得立刻與其決戰,非死不休!
她眨眼落至東山院中,一掌拍出,門窗俱裂。鄢枝一身水汽寒意,聲音冰冷:“棠籬呢?”
東山一愣,“夫人?”
鄢枝勾唇,冷冷一笑,“我不是夫人。”她一字一頓,“我,是,鄢,枝。”
東山一頓,垂眸拱手,“屬下不知。”
鄢枝瞬間逼近,一隻無形的手將其掐上牆,“說。”
東山面色瞬間紅脹,他艱難道:“……不、知。”
身後一股熟悉的力量朝她攻來,鄢枝目光一暗,松手閃之,隔庭與棠籬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