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這結契, 方法我也跟你說了,也建議你不要這樣做, 原因自然是因為情獸結契, 沒一個有好下場。”鄢月面色疏淡,神情冷漠, “我們一開始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滿足一人的私欲,結契之後,什麽都要受製於契主。表面上說‘同生共死’, 他死你死,你死他死,實際上,若契主親手了結你,他不會死。”
梨胭眉頭皺起, 冷聲道:“若我親手了結他呢?”
“沒有情獸做到。”鄢月笑了笑, 像在笑她天真, “結了契,你是為他而活的,至今沒有一隻情獸反殺契主。我想, 既然情獸永遠受製於契主,若真能反殺, 情獸大概也活不了。”
“這太不公平了。”
“所以——”鄢月指著最後一章道, “這最後一章,名《訓章》,是百年來情獸一族用血淚寫成的訓誡——‘寧死勿契’。”她盯著她, “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對。”梨胭摸著那幾個字,“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兩個人默了半晌。
半晌後,鄢月將卷軸合起來。梨胭看著她,“後面幾句不講嗎?”
“後面幾句是洗腦的話,可講可不講。”
“我聽聽。”
“就是讓你遠離皇家,別愛上姓‘晏’的人。情獸一族要一起努力,把晏姓打倒。”
“哦。”梨胭神色淡淡,“倒也沒錯。”
鄢月笑:“人的心又不受控制。”
“我們情獸一族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要東躲西藏?他們能好好活著,我們就不能?這天地萬物,又不是專為人存在,人憑什麽把自己當作中心?這晏姓更可笑,做什麽皇帝,什麽都是他家奴隸,憑什麽?”
鄢月沒想到她想的是這個。
“你能打倒一個晏姓,還會出來第二個,第三個……”
“這是人類的事,自然要他們自己反抗,只是晏姓為皇,又非殺我們不可,那我們就不能讓他殺,殺回去,殺到他們承認我們也該存在為止,殺到井水不犯河水,讓我情獸一族有疆域可活。”
鄢月一愣。
梨胭反問:“不然呢?等著被滅族嗎?”
鄢月從來沒想過這些。
“越是弱小,越是想活。”梨胭想到棠籬教她的那些人類歷史,“人如此弱小,卻活得偉大。情獸一族,比人強大多少,卻活成這樣子。”頗有些感歎。
鄢月看著她。人雖然會失憶,但性格變化不會很大,梨胭此刻如此想,想必失憶前也是如此,她道:“你該不是因為去刺殺皇帝才被暗部追殺罷?”
“若真如此,皇帝也太難殺了。”
鄢月哈哈大笑。
鄢月教了她獸語,也教了她情獸一族文字,日落之前,鄢月離開懸月門。
梨胭後腳也離開懸月門。
半個時候後,她第三次落進某個院子,一落地,屋裡就響起鈴聲。
晏藺斜躺在床上,聞聲笑道:“沒想到你會這麽快來。”
梨胭站在一丈遠的紗簾處,月色朦朧,輕紗飄渺,美得如夢似幻。她的聲音嫋嫋如仙:“你知我要來?”
“不知。”晏藺欣賞地瞧著,“只是在等你來。”
眨眼,梨胭近在眼前,“等我做什麽?”
晏藺盯著她,“你果真是情獸。”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棠籬知道嗎?”
二人同時說話。
房間一時寂靜。
“原來你調查春·藥是為了這個。”梨胭一下子想通。春骨丹隻她偷過,她一時好心把春骨丹給了那群女子,晏藺察覺,調查了往來人群,最後竟神奇地懷疑到一隻狐狸身上。
常人當然不信,但晏藺是皇家人,情獸之事,聽聞頗多。
“他不知道。”梨胭撒謊。
“永遠都不讓他知道嗎?”晏藺注視著她,“永遠都當一隻狐狸嗎?”
“與你何乾?”
“到我身邊來。”
梨胭沒想到他竟然說這個。
“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只有我能給你。”
梨胭勾唇一笑,“你知道我來幹嘛嗎?”
“嗯?”
“殺你。”梨胭盯著他,眼神純淨又冷漠,“你們晏姓,殺一個少一個。”
“你可真是一隻天真的小狐狸。”晏藺風流一笑,“晏姓殺得完,恐懼殺不完,忌憚殺不完。”
“有什麽殺不完。”梨胭不懂這個,不把這些放在眼裡。
晏藺癡迷地瞧著她——她可真可愛。
“你不用殺我,你若想給情獸一族謀一生路,我們可以合作。”他坐起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我們一起,重新創造一個世界。”
梨胭眼神一冷,變手為爪,直接朝他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影閃過,同樣鋒利的爪子擋住她的攻勢,一聲情獸的低吼直直衝她。
梨胭一頓,疾速後退,在後退時看清了對方。
一張和梨胭一模一樣的臉。
“雲兒,不要傷她。”
“好。”“梨胭”溫順一答,瞬間收回爪子,跪在床邊,將頭輕輕放在晏藺腿上,依戀地蹭蹭。
晏藺的手指漫不經心勾勒過她的臉頰,溫柔、癡迷、又殘忍。他偏過頭看了看梨胭,笑道:“還是你好看。”
“梨胭”抓住他的手,惶惶不安:“那雲兒呢?”
晏藺親她一下,“雲兒也好看,雲兒好好瞧瞧她,學一學她的眼神和動作,好嗎?”
“好。”
她轉過來,和梨胭四目相對,眼神漸漸變化,兩個人都又冷又怒看著對方。
一股寒意從背上升起——這就是結了契的情獸嗎?
梨胭強忍惡心,冷目對她道:“好好的自己不做,學什麽別人!”
“只要他開心,我什麽都願意做。”雲兒也冷目看著她,此刻,連聲音都有七分相似了。
“好雲兒,像極了!”晏藺拍手叫好。
雲兒一笑,百媚叢生,“等會兒更像。”
梨胭眉頭皺起,瞧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露出那樣諂媚的神色,心中不悅至極。她轉身一躍,瞬間消失在原地。
雲兒問:“要追嗎?”
一雙手勾住她的腰,一下將她攬上床,晏藺的吻落在她眼睛上,啞聲道:“不追了。”
床幔落下,一室春色。
梨胭飛快地跑回懸月,心中驚怒交加,撞進書房,委屈叫道:“棠籬!”
棠籬放下書,“怎麽了?”
“晏——”聲音戛然而止,她鼻子動了動,眉頭蹙起,“有藥味。”
棠籬點頭,“我最近在看醫書藥理,正嘗試著製丸。”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盒子,“這是今日做的。”
“是什麽?”
“簡單的麻藥。”棠籬不欲多說,問道,“什麽事這麽生氣?”
梨胭搖搖頭,“看了一個話本。”
“講什麽的。”
“講一群妖魔鬼怪。”她道,“有一個魔鬼,養了一隻小鬼,因為得不到另一個人,就把小鬼變成了那個人。”
“倒是常見的話本。”
梨胭一驚,氣道:“這是常見?”
“世人多有求而不得,現實裡得不到,便會寫進故事裡想法設法得到。”棠籬看著她,覺得這氣不同尋常,“你氣誰?”
“氣這個魔鬼,既不把小鬼當人看,也不把那個人當人看。”
“也氣這個小鬼,讓魔鬼亂來,不知反抗!”
“還氣那個人,怎麽沒有早一些把魔鬼除掉!”
棠籬失笑,他的小狐狸今天氣很多。
他看著她,梨胭一臉氣鼓鼓,倒是真心實意在生氣。他給她倒了一杯茶,“消消氣,下次我們看其他的。”
梨胭一口喝掉,和他隔桌相望,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養另一只和我相似的狐狸嗎?”
棠籬一頓。懸在心頭的劍又顯現出來——梨胭只能活二十年,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
“不會。”
“那你很想我怎麽辦?”她仰著美麗動人的臉,說得如此篤定,不問他“你會想我嗎”,單刀直入,直接就肯定了他會很想。
棠籬喜歡她的問題,喜歡她感受到他的在意。
“就來找你。”
“我說我死啦!”
梨胭一頓。
兩個人目光撞在一起。
她心跳慢了半拍,動了動嘴唇,道:“重新養一個也可以。”
棠籬看著她:“又要我三心二意?”
梨胭趕緊搖頭,“不是不是。”她頓頓,問道,“如果有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呢?”
“我會殺了她。”
梨胭一呆。
他目光平和,神色如常,仿佛在說一件小事,“僵屍軀殼,仿得了外,仿不了內,不過一別有用心的行屍走肉,憑什麽替你?”想想都覺得髒。
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生氣。
她是他教的。
他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教,他把她當作君子培養。
他期待她彬彬有禮,雅正博學,不媚人,不悅人,思辨求疑,亭亭傲立。
梨胭之前不懂,但她潛移默化早已受到影響。所以她看到頂著她的臉諂媚晏藺的雲兒時,才如此生氣。
她是獨特的,她獨一無二,沒人能像她。低劣的模仿,讓她被冒犯到。
她驕傲的樣子,和棠籬如出一轍。
梨胭突然一笑,一下子就不生氣了,下巴微抬,神神氣氣的,“對,世間無人替我。”
然這天晚上,梨胭卻夢到晏藺。
她站在他寢殿裡,場景和晚上時一模一樣——晏藺斜躺在床,雲兒趴在他腿邊。
晏藺緩緩撫過她長長的發絲,指尖一動,抽掉發簪,黑發鋪散開來。細碎的吻落在她頭頂。
梨胭眉頭一皺,凝氣於掌,一掌拍過去,喝道:“不許用我的臉!”
裙袂飄揚,床幔搖曳,等各種紗幔落下,視線一轉,跪在床邊的人變成了她。
床上的人變成棠籬。
梨胭身體一僵。
棠籬的手撫過她的發絲,梨胭垂眼。
下一秒,溫熱的吻落在她頭頂,從最頂上,一下一下慢慢落到她耳邊,梨胭身體顫了顫。
她沒有躲。
下巴被抬起,棠籬的樣子陌生又熟悉,他嘴角帶笑,“怎麽不躲?”
梨胭面上一紅,小聲道:“好不容易親呢,躲什麽躲。”
他低聲笑,笑聲貼著她耳朵鑽進去,酥酥麻麻的,梨胭甚至趴不穩。
他的嘴唇挨著她的耳朵,聲音沉沉:“那今天多親一點。”
梨胭耳朵滾燙。陌生的悸動在心底蔓延開來。
她從來沒被棠籬這樣親過,細碎的、纏綿的,從耳朵一路蜿蜒……漸漸前往禁忌之地。
“要做更多快樂的事嗎?”
梨胭抱著他,身體軟成一灘水,顫聲道:“要。”
…………
天光大亮,梨胭躺在床上發呆。
日上三竿,梨胭躺在床上發呆。
烏鋒立在庭院中央,已經等了兩個時辰。
棠籬眉頭一皺,起身敲門,“身體不舒服?”
裡面沒有回答。
“胭胭?”
依舊無人應答。
棠籬眉頭皺緊,“我進來了。”推門而進。
梨胭呆呆的。
溫熱的手扣上她手腕,棠籬正欲把脈——梨胭“嗖”地縮回,瞪著他:“男女授受不親!”
棠籬一頓,抽出帕子,“這樣好嗎?”
梨胭愣愣看著他。
棠籬把了一會兒脈,沒發現異常。
梨胭神思不屬,竟一反常態對他道:“你出去,我自己待會兒。”頓了頓,像瞧他又像在躲他,小聲道,“快點啦。”
棠籬便出去,亦把烏鋒放走。
棠籬一走,梨胭的臉一下子就充血通紅,鮮豔欲滴。她埋頭膝中,不敢相信自己竟做了這樣的夢。
原因一,棠籬大壞蛋,很久不給親。
原因二,畫本的錯。
原因三,鄢月亂講話。
原因四,晏藺和雲兒太過分。
一定是這樣。
但為什麽是棠籬呢?
梨胭垂目抿唇。為什麽是棠籬?
她不知道。
更令人難為情的,是她知道是夢那一瞬間,竟然失落。
她甚至閉了閉眼,想重回夢裡去。
一想到這些,她粉粉白白的腳趾抓了抓床單——情緒難說。
梨胭在房間了待了一天,快日落的時候才一下子撞出門,徑直飛出懸月山莊,又故意踩上機關,劈裡啪啦,轟裡轟隆,重新把機關闖了一遍。
眾人聞聲出來瞧,瞧見梨胭坐在十一層機關頂,拿著毛筆和紙,塗塗畫畫,唧唧咕咕……眾人一頭霧水。
一個時辰後,她把一遝紙拍去東山面前,道:“這是十二層的機關。”眨眼飛走。
眾人悄咪咪跑來看,看半天——這什麽東西?
東山看半天,看懂了要如何製作,看不懂機關在哪兒——這什麽東西?
東山將設計圖給棠籬,棠籬看了半晌,勾唇一笑:“去做。”
旁邊房間,有人撞門而歸。
“下去吧。”
這日過後,梨胭恢復如常,變得前所未有乖順聽話。好像一下子就把棠籬之前說過的話都聽進去了。
她變成了棠籬眼中理想的梨胭。
理想但遙遠。
她不再眼神軟軟地看著他,欲撒嬌又猶猶豫豫;她不再悄悄靠近他,借著問問題故意挨很近;她也不再每天都“棠籬棠籬棠籬”,每天要說很多她眼中的世界……
她和他講話,眼神飄開,像是很認真在看書,也像很認真在思考;她恪守三尺之儀,絕不踏雷池半步;她開始和他一起看書,但是討論甚少……
她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像一個完美的人類。
三日後。出發去楚都前夜。
月色下,梨胭坐在樹上,遙遙看著下面懸月六門。
“吱呀”一聲,身後門開了。棠籬站到樹下。
默了半晌。
棠籬開口:“發生什麽了?”
梨胭眼神一閃,“沒有。”
“連我也不說嗎?”
“沒有啦。”
棠籬垂眼,嘴微微抿起。
他縱身一躍,站到她身邊,俯身看她。
梨胭身形一閃,下一瞬間已落至石桌旁。她心跳加快,面色緋紅,輕聲道:“你幹嘛呢?”
月色朦朧,距離遙遠,兩個人都瞧不見彼此的神情。
半晌棠籬方道:“無事。”
第二日,兩人一前一後上了馬車,無聲對坐。
棠籬闔眼假寐,梨胭盯著自己裙子上的花,似要盯出一個洞來。
撲通。撲通。撲通。
馬車極速轉彎,梨胭身體一撲,撞進棠籬懷裡——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梨胭一下蹭起,縮到角落,狠狠咽了一口氣。
馬車一路寂靜。
馬車外,東山耳朵動了動,無聲搖了搖頭。
一個時辰後,梨胭輕輕拽了拽棠籬衣角。
棠籬睜眼。
梨胭眼眶微紅,可憐巴巴:“我要下車……”
棠籬心中一刺。
他看著她,啞聲道:“不想和我一輛馬車?”
梨胭搖頭。
“是不想還是不是?”
梨胭垂下頭,不說話。
棠籬一歎,聲音放軟,“若我做錯了什麽,你不開心,要說出來。我絕不再像之前那樣。之前是我錯了。”
梨胭一顫。
“胭胭。”
梨胭抬起頭,心跳咚咚咚,她喘氣道:“我好像病了……”
棠籬眉頭蹙起,下意識扣住她手腕。
梨胭心跳一停,睫毛顫了顫,抿唇欲縮。
棠籬用力,不讓她動,皺眉細思。
梨胭的心跳越來越快。
棠籬看著她,“脈搏為何如此之快?”
梨胭搖頭,帶著哭腔,“我不知道……就會跳很快很快,要跳出來了……”
棠籬的心提起來,“什麽時候開始的?”
梨胭抿唇不語。
棠籬緊緊盯著她。
“……從做了夢開始。”
“什麽夢?”
梨胭偏過頭,臉連著耳朵,一下子紅起來,她眼睫亂顫,茫然又無措,“就……就那種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