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裡大家都知道李錚和簡小樓是認識的,上部戲在一個劇組待過, 還都有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的學習經歷。
李錚待人溫和, 沒有高知和少爺架子, 簡小樓雖不太主動和人搭話, 但對同事們也都客客氣氣。
但他倆表現得如此陌生, 加上個別人聽說過一點寧曉妍和李錚的“竹馬”傳聞,也沒人不識趣地非要問個究竟。
劇組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因為這部影片要講述的是一個發生在老北京的故事,原著小說中的對白就完全是京片子,為了翻拍電影的整體風格更加統一,也要求全體演員們都要用北京話來進行表演。
原則上盡量不使用配音——非原聲出演,不能送選電影節演員獎項。
李隱璞雖然沒有從影,在時代變革中下海做了李錚奶奶口中“投機倒把的奸商”,但還是有著電影世家子弟的自覺, 商業成功和衝獎資質一樣都不能少。
已經確定出演的其他數位演員們,在語言方面的問題都不太大, 有的是本來就很會說京片子, 有的是台詞比較少,多加練習也好過關。
只有簡小樓。
他是男主角,台詞很多,他自己也沒有過接觸京腔的生活環境, 就面臨著比較大的困難。
搬進四合院以後, 劇組請了語言老師專門教他,還要走出院子去,在周邊走街串巷體驗胡同風情, 老北京胡同裡常年生活的居民自有一種氣質獨特的“颯”,這個靠硬生生去演,很難演得出那種神韻,需要多聽多看多體驗,讓自己盡可能地與周邊鄰居、與這個環境融合起來。
這些東西對簡小樓來說,都不簡單。
他不像劇組其他人,對這種文化或多或少有一定了解,他是以前根本沒有接觸過,這對他是個全新的世界,陌生的文化體系。
可是就如李錚對他的期許一樣,他在表演這件事上,不會令人失望。
搬進院子一周後,他就已經能有模有樣地和同事鄰居們用京腔問好,平翹舌分得明明白白,只要別跟他說長句子,就不會露餡,他使用兒化音還不夠靈活,有些京味特殊用語的輕重音要落在哪兒,暫時還沒能搞得很清楚。
午飯時,院子裡擺上幾個大號保溫桶,眾人自己拿著快餐杯去盛飯,天氣不冷,好幾位都直接就在院子裡邊吃邊聊,就像四合院常見的生活情景。
這樣的時刻,李錚總是不在的,他總是盛了飯就回自己房間去。別人隻以為他是不習慣,比較講究。
他是怕自己在,簡小樓就要躲回房裡。他希望簡小樓和別人多接觸,多聊天,多笑,開開心心地待在這個小集體裡。
今天又是如此,他回到房裡,隨便吃了點飯,就點了根煙,隔著窗聽外面的交談。
“小簡真厲害。”有同事說,“這才幾天,都聽不出來你是個外國人了。”
簡小樓道:“我不是外國人兒,我是中國人兒。”
李錚在房間裡露出笑來。
同事們也一陣笑,有糾正簡小樓的,告訴他這裡的兒化音沒必要。
簡小樓道:“得嘞,我記住了,謝謝老幾位。”
李錚笑得拿不穩煙,差點燙到自己,手忙腳亂撣了煙灰。
教簡小樓的語言老師道:“小簡舌頭靈得很,這什麽兒化音,平舌翹舌,一糾正馬上就會了,還沒教過這麽省事兒的學生。”
“我以前學過一點……”簡小樓又重新說了一遍,“一點兒,er。”
李錚心說,是,是學過一點兒。
去年春,他們剛剛開始熱戀,只要回到家,簡小樓就粘著他,他走到哪裡,簡小樓就跟到哪裡。
他接尋常電話,會發現簡小樓偷偷拿起分機聽他講電話,他關著書房門寫劇本,簡小樓推著一條門縫偷偷看他,就連他去洗手間小解,簡小樓都要在門外等著。
他:???
一邊疑惑一邊又很受用就是了,這種一直被愛慕眼光追隨著的感覺。
他趁簡小樓開冰箱拿零食,飛速上樓,簡小樓一扭頭髮現了,果然也飛速追上來。
在樓梯轉角,簡小樓被等在那裡的李錚一把抱住,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馬上笑了,說:“你在逗我玩嗎?你怎麽這麽可愛?”
李錚道:“你才可愛,一直跟著我做什麽?”
簡小樓否認說:“我才沒有跟著你,我不能上樓嗎?”
李錚道:“沒有跟著我嗎?”
他攔腰抱起簡小樓,把人放在樓梯扶手上,作勢要松手,就讓簡小樓這麽順著滑下去,他有時候下樓會直接這樣滑一下,簡小樓說過看他滑很酷,可自己不敢。
簡小樓馬上抱住他承認道:“有,有有有,你別放開我,我害怕。”
李錚把他抱下來,道:“跟著我做什麽?這麽粘人。”
簡小樓道:“我想知道我看不到你的時間,你都在做什麽,以前就很想知道,沒人看到你的時候,你是不是會變成另一個人。”
李錚好笑道:“你以為我是超人嗎?怎麽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超人,我才沒有那麽傻。”簡小樓解釋說,“是因為你太完美了,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總是這麽完美。”
李錚:“……”
簡小樓踮起腳尖來親了親他,仰著臉,很崇拜地說:“很奇怪,太奇怪了,你好像真的就是這麽完美,比以前更完美了。”
李錚心說,這人一定是個什麽妖精變的吧,怎麽能說出來這樣蠱惑迷人的話。
“但是我聽到你在電話裡對你媽媽說,”簡小樓笑起來,誇張地學他說話,“每天上班好煩啊,加班也好累啊,人為什麽要工作?真想回家做米蟲。”
李錚:“……”
簡小樓道:“你還讓我好好學習,認真準備考試,將來好好工作,結果你自己就想回家做米蟲,你真是……天兒橋的把式,光說不練。”
這歇後語,是春節時唐人街花燈會,有猜謎遊戲,貼了這個一句,被他學會了,早想用用,終於用上了。
李錚被他逗得直笑,說:“不是天兒橋,是天橋兒。”
簡小樓學著說:“天兒橋兒……天橋er……橋e……我不會。”
李錚要樂瘋了,道:“我猜是你舌頭有毛病,張嘴讓我瞧瞧。”
他捏著簡小樓的下巴,裝模作樣朝簡小樓嘴巴裡看,齒如潔白編貝,舌尖粉得讓他止不住心臟亂跳。
“你舌頭有點短。”李錚胡說八道,說,“是不是潮州人舌頭都短?”
簡小樓激烈反對:“才不是,我爸能舔到自己的鼻子。”
李錚道:“你不能嗎?”
簡小樓道:“我不能,我鼻子太高了。”
李錚道:“你試試,我看下。”
簡小樓不願意,說:“難看死了。”
李錚道:“你偷聽我打電話,還偷聽我上洗手間,我隻想看這個你都不行?你是不是太小氣了?以後我想看別的你也不給看嗎?”
到這裡,簡小樓哪還聽不出他是在調情,臉和耳朵都有點紅,猶豫了下,伸出舌頭來試著朝上舔了舔,是真的舔不到,他鼻子長得很好,鼻梁筆挺,鼻尖高聳。
他覺得這麽做很難看,試了下就馬上要縮回來,被李錚掐著下巴,吻了上來,未及縮回去的舌尖也被李錚含著輕咬。
李錚把他壓在樓梯轉角的扶手上,他整個人被吻得發抖,又怕真摔下去,兩手不由自主地圈住李錚的脖子。
間隙裡,李錚放開他,輕聲道:“天橋兒。”
他雙眼迷茫,有點缺氧的微喘,問:“嗯?”
李錚又吻他,笑著說:“說對才能放過你。”
他隻好說了一遍:“天橋……er。”
李錚道:“不對。”
簡小樓:“……”
李錚吻他的力度越發激烈,他後背抵在扶手上,被硌得不舒服,但其他觀感又太舒服,他矛盾地輕推了下李錚,停下,再推推,又停下,最後放棄了,縱溺在這纏綿的親吻裡。
“天橋兒。”但李錚又來教他。
他急著接吻,不高興地學了一遍,兒化音念得生硬。
李錚道:“怎麽還不會?要什麽時候說對了,什麽時候才能停。”
簡小樓蹭他,貓一樣,氣聲說:“這怎麽行?”
李錚道:“要我多給你幾次機會?”
簡小樓說:“不是幾次,是我永遠不想說對。”
這個小壞蛋,那天后來還是學會了兒化音,他說得很好,非常好。
在四合院裡住滿半個月時,下了今年第一場毛毛春雨,而後這個春天就淅淅瀝瀝,雨水綿綿不絕。
這天早上,李錚起得比往常早了半小時,抽著煙到院子角落的廁所去。
在廁所狹窄的出入口遇到了簡小樓。
簡小樓端著一個痰盂,嘴裡念念有詞。
兩人走了個對臉,同時一愣。
李錚意識到,也許簡小樓平時都是特意很早起床,為了避開這種尷尬的遇見。
“怎麽……”他很久沒有和簡小樓說過話,喉嚨乾得要命,煙味也澀得嗆人,說,“沒打傘?”
簡小樓:“……”
李錚隻好笑一下,側身讓他先走。
他從李錚面前經過,李錚道:“是 ‘痰盂兒’。”
簡小樓沒停頓,應了聲:“嗯。”便徑直離開了。
這只是個破冰的開始。
李錚很後悔有這個開始,他控制不住想馬上就有第二次,想和簡小樓說句話,想再聽簡小樓對他說句話。
但他知道這不對,不能,不可以。
他知道自己沒放下,也不知道到什麽時候才能放下。
到了那天,簡小樓被帶泥的雨水弄髒了褲子,一個人端著盆子在院中公用水池前手洗。
他沒有生活助理,剛搬來那天分明是有一個的,第二天就走了,大概是發現別人都沒有,不想搞特殊,怕人以為他擺譜。
但他哪裡會洗衣服?從小在家裡不做家務,在紐約的家裡各種電器倒是齊全,他連烘乾機都不會用,上一個《秦始皇》劇組,酒店也提供洗衣服務。
李錚隔著窗看他在那裡洗得愁眉苦臉,臉盆裡的泡多到足夠洗十幾件衣服,到底是放了多少洗衣粉?
他洗完了,把褲子搭在晾衣繩上,晾衣繩被壓得塌下去,朝下滴的水比夏天的暴雨還大。他根本就沒擰。
等一起聊天的編劇們散了,說要集體出去遛彎,其實就是想去喝點。
李錚說懶得動,別人都走了。
過了會兒,他看院子裡沒了人,才叼著煙出來,把那還沾著洗衣粉泡的褲子摘下來,重新用清水擺了幾次,再晾上去。
轉身要回去,簡小樓在自己的門口看他。
“我看你沒洗乾淨,”李錚盡量鎮定地說,“順手的事。”
簡小樓用京腔道:“我謝謝您。”
李錚:“……”
簡小樓又回自己房間去了,還把門關上,門上玻璃窗貼著舊年的掛歷畫,恰是一張四月,盛開的杏花。
李錚站在原處,發了好一會兒呆,才上前去,沒敲門,站在門外,仔細看了那張泛黃的杏花。
他看了很久,始終沒有出聲。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一個春天的傍晚,普普通通的傍晚。
在這個一九九八年的春日,微雨的傍晚。
李錚安靜地凝望著一枝舊掛歷上的杏花,第不知多少次在心中默念,放下吧,不要再打擾他,也不要再折磨自己。
但杏花下那扇他以為早已關閉的門,卻毫無預兆地,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