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錚再也沒有對簡小樓說過這個詞,即使當做情趣, 也沒有。
簡小樓這隻pussycat, 也沒有在正常的場合下撓過李錚。
只是在不久後, 他動手打了李錚。
那時已是九月份, 《天井》臨近殺青, 院子裡的棗樹成熟,掛滿了紅綠寶石一樣的脆棗子。
當天沒有他的戲,其實他的重頭戲早就拍完了,他堅持留下,偶爾有需要他的鏡頭,只是做背景板,他也要親身出鏡,拒絕用替身, 閑暇時還能向劇組的前輩學習討教。
盛夏時,他已經通過他在中國的代理公司, 向國內影視業傳達了他將要長期留在中國發展的願景。
這家所謂代理公司, 李錚是合夥人之一。
男主角實質已殺青,還堅持留在劇組,當然也是敬業。
更多的是他喜歡住在這個院子,他愛上了在這裡的幾個月, 每天都忙碌而積極, 生活和愛情都是蓬勃向上的模樣。
臨近傍晚,李錚過來找他,說晚上出去吃飯。
他問:“為什麽突然出去?你今天去哪兒了, 一整天都沒有看到你,是有好消息要慶祝嗎?”
他和寧曉妍的離婚糾葛還沒結束,寧曉妍生產時大出血,本人一直在休養身體,沒有公開露過面,簡小樓與李錚至今也都還沒有再見過她。
倒是李錚去見過寧母幾次,每次回來都一臉暴躁。
原先說好的賠償金已經足夠在北京購置幾套房產,但寧母還在不斷加價,最初還只是獅子大開口,到後面就越來越離譜,根本不是要錢,完全就是胡攪蠻纏。
簡小樓給家裡打越洋電話,提過這件事,他父母都責備他,年紀這麽小就急著結婚,現在要離婚了,還要家裡幫忙善後……但也表示願意借錢給他。
他就還是很樂觀,已經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他都不用再回去和寧曉妍做“夫妻”,這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好了。
只要他好好工作,總有把錢還清的一天。
而且他還和李錚重新在一起,他們比從前還要相愛,現在就很好,特別好。
“今天有同事問我,和寧曉妍怎麽了。”他有點開心地說,“看來大家都聽說我離婚的事了……怎麽說來著?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可不是我自己跟別人說的。”
李錚:“……”
簡小樓和寧曉妍婚變的小道傳聞甚囂塵上,已經傳到了劇組裡。
“是她同意去辦手續了嗎?”他很期待地問李錚,“她身體終於好起來了?我奶奶還說,讓我買些雞蛋和牛奶去看望她。”
李錚:“……”
頓了頓,他才說:“應該是好起來了,不過我還沒見到她。每天吃大鍋飯你不膩嗎?想帶你出去吃點好的。”
所以,並不是慶祝?
簡小樓有點失望,說:“大鍋飯還是很好吃的,只要不做西紅柿。你帶我去吃什麽?我想吃東來順。”
李錚道:“你不是不喜歡吃羊肉?”
簡小樓帶了點炫耀的意思,說著剛學會不久的話:“討個吉祥啊,紫氣東來,順順利利!”
他還抱起拳,給李錚像模像樣地作揖,笑得眉眼彎彎,落下去大半的橘色太陽映在他的眼睛裡,跳躍著生動的快樂。
李錚對他豎了豎拇指。
但這一天,既不吉祥,也不順利。
白天,上午,代理簡小樓演藝事務公司的合夥人,這是一位和吳桐差不多等級的資深人士,他過來和李錚、律師,一起見了一面。
李錚從他口中得知,上一周,寧曉妍的母親主動聯系了紙媒,接受了采訪。
她對人家說,簡小樓在寧曉妍孕期出軌,孩子生下後也對母子倆不聞不問,並且這人私下常有流氓行為,生活極度糜爛混亂。
“流氓”在這個年代是含義極豐富的詞語,可以涵蓋亂搞男女關系、異常性.癖、同性戀……“流氓罪”在97年才剛剛廢除。
但這個采訪並沒如寧母所願被全文登出來。
明天會見報,僅僅隻刊出“疑似婚變”。
因為《秦始皇》公映時間敲定,正在聲勢浩大地橫掃這一年全球各大電影節。
得到了海內外更多關注的華裔演員簡華,不能在這個時候被曝出太出格的醜聞。
自他回國起,官方對他表示了極大的歡迎,給他歸國藝術家的極高待遇,把他當成中外文化交流的“吉祥物”。
合夥人說,媒體不會那麽不識相,這時候去打官方的臉,文化口的人,都很喜歡小簡。
李錚問律師,她媽又提什麽要求了嗎?
律師說,沒有,也不加價了,對方律師好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合夥人說,這次她和報紙說這些,下次沒準亂說什麽,得在她發瘋之前,我們先把後手準備好。前幾天我去文聯開會,有熟人給支招,還是上次咱們說的那辦法,最好能再結了婚,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擔當,不然一直站他的那幾位領導,很沒面子。
李錚不悅道,給人家面子,我來丟裡子?
合夥人道,《天井》這片子,人家沒少給你爸面子,你不看給了你們家多少照顧,白給的嗎?
律師說,我也覺得,出軌女性總是要比……如果真要上法庭,大家都不至於太難看。
合夥人說,人選要找好,我覺得《天井》裡演女配那位就不錯,她也願意配合。
李錚道,別說了,他不願意,我也不願意。
合夥人說,他什麽都不懂,你也不懂嗎?
又說,再想想吧。
李錚道,想你大爺。
律師在旁邊笑了兩聲。
下午,李錚和律師,又約寧母見了一次。
這次約在了家裡,寧曉妍和簡小樓的婚房裡。
李錚以為是寧曉妍想見他們了。
但到了以後,還是只有寧母在客廳裡接待他們。
不知為何,家裡亂成了一團,寧母也像是有事走不開,才讓李錚和律師來了這裡。
進入正題,李錚問,你們到底想要什麽?都可以再談。
寧母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錢,我要的是公道,我女兒不能白白被欺侮。
她猙獰笑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信就走著瞧。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簡小樓剛開始的事業和人生。
對他寄予希望的各方。
《天井》的巨額投資。
以及,同性戀和艾.滋病之間劃等號的大環境。
李錚頭痛地想起,合夥人說的那句,他什麽都不懂,你也不懂嗎?
雙方陷入僵持。
李錚已經搞不明白這家人到底要什麽,先前還只是要錢而已,現在是想玉石俱焚嗎?他問,孩子好嗎?能讓我看看他嗎?
寧母道,好得很,不在這裡,送去了別處,有人照顧。
李錚道,寧曉妍也一起去別處了?
寧母道,你管得多不多?
正說著,有個女人從裡面出來。
李錚第一眼都沒認出那是寧曉妍,她很瘦很憔悴,頭髮凌亂,像是睡了很久,但黑眼圈又很重。
寧母馬上起身,道,你出來做什麽?
寧曉妍看看李錚和律師,說,這都是誰?
她沒有認出李錚。這讓李錚很驚訝。
寧母道,兩個閑人,你快回房裡休息,不是睡著了,怎麽又醒了?保姆呢?保姆!
她往房間裡推寧曉妍,寧曉妍卻再次看向李錚,像是剛認出來他,道,是你?
李錚道,你怎麽了?
寧曉妍抓住寧母的手,說,他為什麽在這裡?
寧母道,不要管,回去睡覺,快走快走。
寧曉妍道,我已經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了,他來幹什麽?
寧母道,你認錯人了。
寧曉妍忽一變臉,說,你又朝人家要錢了嗎?我已經要了很多!你不要太貪心!
寧母也抬高了音量,道,我沒有要錢!我不要錢!
寧曉妍懷疑地說,真的嗎?你會不要錢?你不是最愛錢了嗎?
寧母哭起來,道,媽媽隻想你好好的。
李錚和律師目瞪口呆地看著,完全不知道這是在演哪一出。
寧母朝他倆喝道,你們兩個走吧!
李錚道,她是怎麽了?
寧母道,快走!滾!
寧曉妍道,你不要凶他!
寧母一怔。
寧曉妍道,他最討厭說話很大聲的女人了。
寧母看向李錚,仇恨道,滿意了嗎?
但寧曉妍忽對李錚一笑,問,他好嗎?
李錚隻得道,還可以。
寧曉妍說,他現在肯定很高興,我簽了字放他走,他應該就高興了。
她似乎已經不記得簽字是兩個月前的事。
她笑著說,你們兩個以後要好好地在一起啊。
李錚和律師沉默著從那家裡出來。
他們都明白寧母忽然不再提錢,但又不肯善罷甘休的原因了。
一個憤怒的母親,不可能輕易善罷甘休。
分開前,律師也對李錚說了那一句,要不,再想想?
李錚回到劇組所在的院子,蹲在門口石階上抽煙。
他再一個多月就滿二十三歲了,人生中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真他媽討厭。
到夕陽西下,他進院子裡去,找到簡小樓。
他說,小樓,我們出去吃個飯。
從東來順回去的路上。
李錚騎了輛劇組的二八杠,簡小樓坐在後面。
他們穿過暗夜裡安靜的街道和胡同,掠過影影憧憧的青磚灰瓦。
簡小樓在後面環著李錚的腰,說:“胡同真好,這樣的院子也好。”
李錚道:“怎麽好?”
“就是,如果能一直住在這裡就太好了,的那種好。”簡小樓有些向往,說,“等結束拍攝,我們還能住在這裡嗎?”
李錚單手抓著車把,另隻手握住搭在腰上的簡小樓的手,捏了一捏,道:“和你商量件事,剛才吃飯就想說了。”
簡小樓從他身旁向前探腦袋,問:“什麽事?”
李錚卻又不說了,把車騎得很慢,《天井》那座院子的大門就在前面不遠,已經能看到了。
他已經把這難以啟齒的話,拖了整整一晚。
“怎麽不說了?”簡小樓輕松地說,“是和她有關的嗎?我已經不怕她了,你放心說吧。”
九月的北京,還余留著沒散盡的熱浪,《天井》劇組的幾位工作人員在院子裡邊納涼邊聊接下來的工作。
忽聽到外面一陣異響,出來一看。
胡同的那頭,微暗的路燈下,一輛自行車倒在一旁,兩個人在牆根打架,一個推著另一個,隔著這麽遠都能聽見巴掌聲。
同事以為是年輕人喝多了鬧事,遠遠喊了句:“打110了!甭跟這兒練家子!”
有個眼尖的:“那不是小簡嗎?”
幾個大哥呼啦一下湧過去,隻當是劇組團寵小簡被盲流子欺負,七嘴八舌地喊著問:“怎麽回事?快住手!”還有罵髒話的。
到跟前,傻了眼,被推按在牆上的是小簡沒錯,挨打的卻是推著他的李錚。
路燈底下看得真切,李錚的半邊臉被抽得通紅,牛仔褲上好幾個腳印子。
“怎麽了這是?”幾個人搞不清楚狀況,先把李錚拉開再說。
簡小樓還貼牆站著,呼哧氣喘,張嘴就衝李錚大聲說了一串英文,語言不通,語氣眾人聽得懂,還有幾個聽過的髒詞。
他在罵李錚。
李錚被兩個同事一左一右架著,怕他還手去打簡小樓的意思。
他看著簡小樓,回了一句很短的英文。
同事們聽懂了。
他在說,對不起。
簡小樓頭頂上正好是一盞路燈,眼裡的淚水映出凜冽的冷光。
當晚,簡小樓帶著一個很小的行李包,離開了這座院子。
腫著半張臉的李錚跟在他身後,看他在街口上了公司派來接他的車,才折返回來。
他踩著印滿斑駁歲月痕跡的青磚,回到以後半生中,總讓他魂牽夢縈的那座小院子。
他在這青磚之上,灰瓦之下,讓簡小樓顧全大局,去和另個女孩“戀愛”,有可能還要“結婚”。
簡小樓從車上跳下去,打他踢他罵他,道:“你又要放棄我!你又要!”
“不是,我不是。”他把簡小樓抵在牆上,說著他自己都不想聽的道理,“你明不明白?人生是很長很長的,不是只有愛情這一件事重要。”
簡小樓看他的雙眼似天上萬年枯冷的月,道:“你去過你很長的人生吧,我從今天起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