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冰冷的話語讓蘇酥下意識地攥緊了雙拳。
施阿新已經老到沒有辦法生育了,兒輩們自相殘殺,最後勝利存活下來的那個卻意外地是個天生死精症的,也沒有辦法誕下子嗣。這麽看來,現在施阿新僅存的、能綿延下去的血脈,竟然是施蔓。
她才明白施埠車為什麽對施蔓如此仇視,還依然把自己所有的婚生女和私生子女都趕出家門,做出一副討好施蔓的姿態。想必他這樣的舉動並不只是被套了十幾個綠帽子的緣故,畢竟施蔓也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這更多的應該是迫於施阿新的壓力之下做出的選擇。
蘇酥眨了眨眼睛,夜風吹得眼眶有點不舒服,於是她蹭過身體摟住了施蔓。
“冷了嗎?”感受到這個柔軟的擁抱,施蔓從回憶之中回過神來,第一時間摸了摸蘇酥的手背。掌下的皮膚很溫暖,但是依舊透出一絲冷意,施蔓皺了皺眉,“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周到。晚上山上的風太大了,別坐著了,我們快下山吧。”
蘇酥將頭埋在施蔓的胸前不肯起來,搖了搖頭,悶悶地說道:“才不冷。你還有沒說完的部分,我想要聽完。”
“一邊走一邊說也可以的。”難得沒有對蘇酥的撒嬌妥協,施蔓輕輕地掙脫開蘇酥的懷抱,站起身來。她試圖將蘇酥也從石頭上拽起來,“再被吹一會明天就要感冒了,我會心疼的。”
蘇酥卻沒有動彈,低下頭不肯去看她,依舊把身體固定在石頭上。像是固執地抓著地面不肯被主人抱起的家貓。
“怎麽了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施蔓只能半蹲下身體,摸了摸蘇酥被風吹得有些發涼的臉,輕聲問道。
抬起手覆在了施蔓的手上,蘇酥抬起頭和她對上了視線。
施蔓總覺得蘇酥和之前有哪裡不一樣了。
她漆黑的雙眸像是夜空一樣,盈盈的盛滿了星辰,注視著施蔓像是注視著全世界。抿了抿唇,蘇酥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我也會心疼。”
心臟中有某個柔軟的角落被撞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施蔓卻一點都不想看到蘇酥露出這樣的眼神,於是輕輕地吻上了她的眼角,迫使她閉上雙眼,“我現在比大部分人的生活都要優渥。”她說道,“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以後我會很幸福的。”
蘇酥卻依然搖頭,固執地要得到全部的劇情。
“……不止是施阿新從施家奪下來的那些,我把蔓柔也還給施淑馨了。因為我不想聽從她的擺布,我的驕傲也不允許我拿走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想了想,施蔓還是又在蘇酥的耳邊報了好幾個耳熟能詳的企業,補充道,“不要擔心我。這些都是我私底下發展的,但是沒什麽人知道,之前剛和你在一起的那個月那麽悠閑也是為了轉移應該屬於我的部分勢力。”
蘇酥往後仰身體,躲開了施蔓細碎的吻,依然是很堅持地和她對視著。
又一次無奈地歎息,施蔓只能繼續說道:“……其實我並沒有對外表現的那樣厲害。我做下的決策,有很多都是錯誤的,只是為了營造出算無遺策的表象,全部被我掩蓋下來了。”
僅僅是普通的優秀是不足以讓狡詐的企業家們在施蔓這邊站隊的,尤其是她的對立面是一艘老牌的商業巨艦,這需要冒的風險大得可怕。為了讓他們在這樣原本完全傾斜的天平之間選擇自己,施蔓必須表現得完美無缺,甚至於虛假得不像是一個人類。
她必須戰無不勝,必須攻無不克,必須所向披靡。
但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天才?施蔓也不過僅僅是一個比平庸稍微好那麽一點的人罷了。
施蔓能夠成長得那麽快,是因為她比別人承受得更多。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無數個日日夜夜被打落牙齒,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混著血一口咽下,對外依然隻表現出來她強大而不知疲憊的一面。
但是,掩飾得再好,裝得再像,施蔓也是個真實的人類。
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會疲憊也會犯錯誤。
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樣,需要理解、需要關懷,也需要被愛。
蘇酥定定地看著她,忽然覺得鋪天蓋地的心疼在胸腔發酵。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能緩解這不舒服的感覺,她隻下意識地捧住施蔓的臉,湊過去學著上一次那樣親吻她,甚至撬開施蔓的雙唇,試圖將舌頭探入她的口腔。
提及舊事,施蔓的心情卻沒有多少憤恨和悲傷。對她來說,這些故事並不是流膿的傷口,反倒是她解脫的象征,只能讓她感到舒適。
但是蘇酥卻似乎為她在生氣。
想到這一點,施蔓的心不知不覺地又更柔軟了幾分,閉上雙眼順從地接受著她的吻。
四周寂靜無比,唇齒交纏之間隱約的水聲被反襯得很明顯。和蘇酥接吻的感覺並不壞,但是吻了一小會後,施蔓輕輕舔了一下蘇酥的唇之後,還是主動和她拉開了一些距離。
蘇酥似乎又陷入了迷茫,隻呆呆地看著施蔓,雙眼中滿含氤氳的霧意,下意識地也舔了舔自己的唇。
又被萌到了。施蔓將自己的額頭抵在蘇酥的額頭上,語氣中帶著笑意,問道:“在這裡做這種事情是不是不太合適?”
蘇酥猛然驚醒,下意識地轉過頭看了一眼施杜若的墓,因為害羞耳朵有點紅。
……好像的確不是很適合。
“別擔心,她不會在意這些的。”施蔓的語氣中是說不出的放松,將蘇酥牽起來,又重新站回了施杜若的墓前。
再一次低下頭仔細地看著那四個凹下的刻字,施蔓帶著些許追憶,輕聲說道:“以前每年她的忌日,我都會盡量騰時間來見她,和她說說話。但她去世得太早,其實我對她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我只是覺得……不是因為我是誰的女兒,也不是因為我是誰的血脈,這個世界上,唯一只因為我是施蔓愛我的,應該只有她吧。”
施杜若是一個十分傳統的女性,和公公那段違背人倫的經歷讓她感到萬分痛苦和作嘔。在發覺自己不幸懷孕了之後,她無法確認這個孩子到底是丈夫的還是公公的,更不敢和丈夫訴說,一度陷入瘋狂,想要直接打掉這個孩子。
但也許是母性使然,最終她還是將施蔓生了下來。
“有段時間,剛好施淑馨告訴了我的身世。她說她會保護我到成年,給我提供最好的學習環境和發展資源,但是作為代價,讓我為她從施阿新的手上奪回施家。可能是真的是有基因的因素在內,得知了一切後我也想過要自殺。”摩挲了一下掌下牽著的手,施蔓說道,“然後我找到了施杜若藏起來的日記,上面寫了很多,其中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這是一個錯誤,但錯誤的不是她。’”
施杜若是施淑馨兄長的女兒,和施埠車是表兄妹。在施家上下被施阿新毒害之前,她也是一個千金小姐。但和因為父兄的溺愛而稍有些刁蠻的施淑馨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溫柔賢淑,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她願意嫁給施埠車,也不過是因為她深愛著他。
所以她不想讓丈夫知道那荒唐的一夜,不想讓丈夫知道她對這段婚姻的背叛。
哪怕這根本就不是她的錯。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施埠車卻沒有她那樣的深情,早已經背叛了她不止一次。甚至於她會和自己公公發生那樣的事情,也不是一個意外:施埠車察覺到了自己的父親對兒媳的垂涎,主動將她送入狼口,以換取父親對他的關注。
他是那麽了解施杜若,甚至猜到了她或許會在事後自殺。和他的父親一樣,施埠車對真正的施家上下並沒有多大好感,他厭惡他們,只等著施杜若有一天死去,他就可以娶回來他真正想要的妻子。
施蔓漸漸地從回憶中抽身,緩緩地說道:“我想,也許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應該已經耗盡了她畢生的勇氣,所以在我出生之後,她就沒有留戀地從樓頂躍下了。但我的勇氣還沒有耗盡。哪怕有一天我真的要死去,在此之前,也不應該讓那些該死的人還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好的。”
蘇酥又一次攥緊了自己的手。
“嗯?”感受到了掌中傳來的握力,施蔓側過頭。似乎想到了什麽,她輕聲安撫道,“不用擔心,我現在會好好活著的。我已經有了你了。”
搖了搖頭,蘇酥沉默了一會,似乎不願意再提及這個話題,說道,“有些晚了,我們回去吧。”
對於蘇酥的大部分要求,施蔓從來都是縱容的,“好。”她又向著施杜若的墓碑,說道,“這會是我唯一的伴侶,我們不會背叛彼此。我走了,媽媽,不要擔心我,下次再來見你。”
她沒有鞠躬,和施杜若之間,不需要任何世俗的禮儀。
“對不起,我來遲了。”蘇酥也注視著那墓碑,像是覺醒了什麽,鄭重地許諾道,“但是以後我會保護好施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