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沒那麽多為了所謂人類的進化而瘋狂的科學家。

　起碼參與“造神計劃”的幾位生物學家並沒有征服世界的野心，也有最基本的生物倫理：人體實驗起碼是要建立在動物實驗的基礎上，而且也應該是在成年受試者完全知情同意、在沒有任何壓力和欺騙的情況下進行，不應當從胚胎開始。

　蘇酥是不應該出現的。

　當時他們的研究陷入死胡同，衝動地製造出蘇酥之後並不是沒有後悔過，尤其是蘇酥在他們的身邊越長越大。每一次她對外界表示出好奇、對實驗人員表達出友善的時候，他們的良心都會受到譴責，但對此又無能為力。

　蘇酥不是小白鼠，哪怕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也不能夠強行銷毀她。

　因此當時凱麗提出這個課題應該停止，並且她的丈夫和伊斯特爾的妻子以強硬的姿態將蘇酥帶走，賦以她一個普通人的身份繼續生活的時候，他們也是暗地裡松了一口氣。

　只是在失去了和蘇酥的聯系後，他們又不可避免地想要知道這些年來蘇酥的生活。一方面的確源於對研究回饋的好奇，想要知道經由調試後誕生的人類是否會出現後遺症；而另一方面，作為參與她“製作”的一員，他們都下意識地把自己放在了蘇酥長輩的位置上。

　埃博拉矛盾之下無從宣泄，只能和自己的兩個學徒傾訴，倒也沒有想要他們給出什麽有意義的回應。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兩個學生會將這秘密暴露出去。

　這麽多年過去了，伊斯特爾和凱麗的伴侶們仍然沒有放松對這所研究院的監控。在尼克和賈森成為埃博拉的學生之前，也都是經過了秘密而嚴格的篩選，能夠確保他們不會對外泄露任何機密。

　埃博拉說完這個故事就沒再說什麽了，似乎是找回了靈感和動力，起身去隔間換上了滅菌的白袍就往實驗室內部繼續之前的實驗，徒留自己兩個接受了巨大信息量的學生在原地陷入懵逼。

　相比之下，另一邊的蘇酥就很愉悅了。

　之前在機場幫蘇酥帶走行李的那個男人是施蔓派給他的生活助理，經由施蔓的囑咐，這幾天蘇酥吃好喝好睡好，簡直過的神仙日子。

　那天她從埃博拉的手裡面拿走了現存的全部資料，但是卻隻想利用其中關於人類思維傾向部分的內容。在助理安排的酒店裡面拍了兩天鍵盤之後，她覺得按照自己筆記本電腦的運算速度，根本沒辦法在和施蔓約定的期限內回國，所以就又聯系到了埃博拉，提出想要借用學校那邊的電腦。

　埃博拉沒有多猶豫就同意了，又一大早鏟起他的兩個學生去酒店接她。

　去學校的路程中，尼克和賈森沒有了上一次的淡定。性格比較沉穩的賈森還好，平時就比較跳脫的尼克甚至不顧自己在開車，頻頻回頭偷看蘇酥。但是蘇酥卻還是很鎮靜，和上次那樣閉目養神，不過這一次卻不是為與埃博拉見面做好心理準備，而是不想浪費任何瑣碎的時間思考。

　到了埃博拉的實驗室後，蘇酥才發現在這的不止埃博拉，還有好幾位披著白大褂的老人圍繞著實驗台直愣愣地站著。蘇酥剛從自動開啟的金屬門中走入，全部人就都將視線放到了她的身上，乍一下子甚至有些恐怖電影的感覺。

　蘇酥的記憶力很好，隻掃過一眼，就認出來這些人都是當年參與“造神計劃”的生物學家，姑且都可以算是她的“父母”。

　衝幾人略微點了點頭，蘇酥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和想法，直接坐到了那台巨大的電腦前，往接口處插入一個U盤，快速地編輯起來。

　蘇酥很冷靜，其他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其中一位忍不住開口：“你……”

　“想知道什麽？”蘇酥頭也沒有抬，問道，“這些年我的人生嗎？”

　說話的時候，她手上的速度也沒有放慢分毫，似乎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一樣。

　而聽到了她的疑問後，這幾位老人的表情就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們似乎有很多東西想說，又在對視間互相推脫著，都不想做第一個開口的那個。

　“這些年我一直在C國生活。”沒有等他們開口，蘇酥就直接說出來了，語氣很平靜，“之前我有一個男朋友，不過後來他出軌了，我們就分開了。”

　在決定取回“造神計劃”的資料時，蘇酥就已經聯系過自己的父母和繼父母，也對他們提及過自己的想法。她是在征求過他們的同意之後才聯系的埃博拉，也知道自己來到這裡，這些她的創造者們會對她的人生充滿了好奇。

　蘇酥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麽值得隱瞞的地方，也無所謂被他們知道。

　“出軌？”其中一個驚叫出聲，“你有過男朋友？”

　“嗯……這沒有什麽奇怪的吧。”蘇酥有些疑惑對方的驚訝，盡量往對方的思維靠近，試探性地問道，“尋找伴侶應該是人類正常的行為？”

　“我的意思是，你是幾歲的時候談的戀愛！”儼然一副檢查自己女兒是否有早戀的父親語氣。

　“……”詭異地沉默了一會，蘇酥果斷地當做沒聽懂他的意思，“我記得我成年的時候，你們試圖通過我的父母征詢過我的意見：是否讓我繼承父母的事業，來E國這邊做研究。你們會向學校提出申請，可以破格為我提供教授和研究人員的資格證。”

　這幾個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是的。我們沒有聯系到你本人，你的父母轉達說你拒絕了。”

　蘇酥點了點頭，“當時……我和我的前男友在熱戀期。我判斷他的性格比較強勢，在戀愛關系中，更傾向於處在主導的位置。”她的語氣冷靜得像是在談論別人的故事，“所以我決定為了他成為一個普通人，努力地模擬出他最喜歡的樣子。”

　蘇酥無疑做得很好。所有人都把她當做是一個喜歡待在家裡的宅女，拒絕和大部分人交流，主要收入來源於在網上接翻譯。

　如果沒有出現蕭楠出軌的情況，她甚至可以偽裝成一個普通人一輩子。

　蘇酥的語氣很平靜，旁邊的幾個傾聽者卻皺起了眉頭。這種女方默默付出，為了愛情隱藏自己的天分，男方卻玩弄感情，在戀愛期間找了第三者的劇情……

　“這也太過分了！”偷聽的尼克忍不住小聲地罵道，沒由來地就升起了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憤怒。

　但事實上，隱藏自己的天賦對蘇酥來說也不是什麽痛苦和屈辱的事情。

　因為她對感情十分遲鈍，教會她什麽是愛，蕭楠都用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身體力行。

　她不懂得什麽才可以算得上有意義的人生，於是就粗暴地將人生比作電腦中可以運行的不同程序，每一分每一秒都嚴格安排好對應的事件。蘇酥就是一台現行中所能達到的配置和性能最完美的電腦，既然可以運行最為複雜的程序，那運行基礎的程序就更不在話下了。

　父母和繼父母承認她的存在，也從沒有因為她的出身而讓她有過半點不適，反倒不停地給予她愛。

　但蘇酥很聰明。她清楚地知道這些愛終究是有限的，對於蘇酥的愛，是建立在彼此愛情的基礎上的。所以在他們詢問她的意見時，她沒有選擇跟隨其中一對夫婦，而是選擇了一個折中的地方自己生活。

　蘇酥和別的孩子終究還是不一樣的。雖然還沒有成年，但是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能力，甚至比大部分成年人能做得更好。

　所以在她的堅持下，父母和繼父母們最終妥協了，給她提供了保姆保鏢和金錢之後，就讓她自己一個人在異地長大。

　她不知道什麽是孤獨，並不代表感覺不到，所以本能地就會去索求他人的“愛”。蕭楠是第一個向她展露愛意的人，為了這炙熱的感情，讓自己運行另一套程序作為代價，蘇酥覺得並沒有什麽。甚至還有一些小小的愉悅。

　只不過……未免自己的父母們愧疚，這些就不適合和他們說了。

　“我很好奇什麽是‘愛’。”蘇酥覺得這個話題不是很好，於是又一次在他們面前不動聲色地偷換了概念，“我翻閱過很多書籍，上面的解釋各執一詞。”

　幾個老人又一次成功地被蘇酥轉移了注意力，忍不住因為她話語中提到的內容皺了皺眉。

　“我一直覺得愛就是一種平淡的感情，是妥協、是縱容，也是包容。但是我發現我錯了……”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她臉上露出了輕柔的笑來，手上一直沒有變化過的速度也慢了幾分，“‘愛’是希望能夠保護對方的心情，為了所愛的人，努力去做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這些年在人類的社會中，其實我一直有些格格不入。哪怕你們一再強調我並不是一台調試出來的機器，我仍舊覺得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但是認識了我的愛人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心臟也是會跳動的。我想做點什麽，所以我來到了這裡。”

　蘇酥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漆黑的雙眸注視著滿是數據的屏幕。那雙眸像是夜空一樣，盈盈的盛滿了星辰。

　她沉默了很一會，輕聲地補完後面的那句，

　“——我想要製造出一個先知先覺、算無遺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