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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相》第62章
時近盛夏,越發炎熱,太陽猶如熔漿滾落下來,大地一片炙熱,樹葉兒打卷,溪水像是在甕中煮過。

 因列侯複家之事,牽涉甚廣,劉藻欲將此事辦好,便留在長安城中,未曾避暑甘泉,免了遷來遷去的麻煩。

 這夏日的酷熱,也格外難熬起來。

 劉藻惦記著老夫人,恐老人家體弱,熱壞了,每日都遣人拜見,算是定省。她自己在宮中也燥熱得厲害,手中有朝政忙時尚好,她總能專注到正事中去。一閑下來,就覺得不痛快,嫌天兒熱,嫌宮中無趣。

 這日大雨,涼意沁人,劉藻趁著雨勢,往建章宮去。

 她去過甘泉宮兩回,避了兩年暑。那處雖峻宇雕牆,闕宇華美,深得武帝喜愛。但劉藻卻不太喜歡,然而夏日又著實酷熱,她便欲再尋一避暑之所。

 建章宮北有太液池,近水處,總歸能涼爽些,她欲往池畔添幾處宮室,好做往後的避暑之所。

 實則建章宮氣魄宏偉,規模宏大,有千門萬戶之稱,宮中殿宇數不勝數,其華麗宏偉不下未央長樂。那池畔自也建有宮室,往日帝王公卿入宮苑,遊太液時常有居住。劉藻前往看過,覺得小了些,得擴上一擴,方能舒適。

 雨漸漸小了下來。

 劉藻踩著青草地,泥土的香氣,濕潤在雨滴中。她沿池走了一段,繡著金線的雲履踏上石子路,發出輕微的踩水聲,鞋邊沾上了濕意。

 太液池一望無際,極目遠眺,盡頭彌漫著水霧,池上三座仙山,山中各植仙草,若隱若現於水氣之中,果真猶如仙境一般。偶有飛鶴自池上低飛而過,鳴聲悠遠,身姿優雅而出塵,仿佛不是皇家豢養,而是深山之中的那隻閑雲野鶴。

 劉藻負手立於池畔,胡敖站在她身後,為她撐著傘。她在心中板著手指,數了一數,上回見謝相是十三日前的大朝上,隔上十三日召見一回,應當不算很頻繁。

 “去召謝相來。”劉藻說道。

 她這詔令下得突然,胡敖愣了瞬息,方回過神來,道了聲諾,將傘轉交於身旁的一名小宦官,正要轉身去安排人往相府宣召。

 劉藻又喚住他,仔細吩咐道:“今日休沐,謝相應當得閑在家,你親自去一趟,便說朕遊太液,見仙氣彌漫,如詩如畫,欲於池畔建宮室,又不知自何處著手,故請謝相前來商議。”

 一字一句,說得十分詳盡。

 胡敖聽明白了,行了一禮,迎著細密的雨絲,飛快去了。

 劉藻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雨中,方轉頭望向池面,心中則暗暗算計時辰。眼下尚早,胡敖奔赴相府一個時辰,回來一個時辰,謝相到時,應當方過午時。

 兩個時辰,總不好一直站在池畔。劉藻環顧四周,見遠處臨池之處有一高台。台之高幾臨九闕,仰頭望去,可見台上有殿宇,飛簷鬥拱,氣勢非凡。

 劉藻便問了一句:“那是何地?”

 身後撐傘的小宦官仰首看了一眼,堆起笑來,回道:“那是神明台,台上有銅鑄的仙人,仙人手中托有一盤,盤中盛放玉杯,可接仙露,故而名之曰承露盤。仙露乃天降之澤,久服可益壽成仙。”

 小宦官口齒清晰,劉藻一聽便知,這台多半是武帝晚年所建,所謂仙露,也不過是寄托了英雄暮年,渴求長生之念。

 她生出興致來,道:“去瞧瞧。”

 小宦官一聽,忙道:“陛下要去,容臣召宮車來。那處看著近,走起來,可有些路途。”

 劉藻已舉步前行,隨口道了句:“無妨。”

 小宦官忙擎傘跟上,恐陛下著了雨水。

 果真如他所言,看著近,實則遠,劉藻徒步而行,走了一個多時辰,方至台下。由此也可見太液池之寬闊,建章宮之宏大。

 劉藻站在台下,仰頭看去,想道,這台怕有五十丈之高,竟將未央宮前殿都比了下去。早有人先行一步,往台上吩咐接駕了。

 劉藻拾級而上。雨已停下了,空氣中濕潤而清涼,是夏日間難得的舒爽。縱是如此,待她走到台上,也出了一身汗。

 登上高台,視野陡然開闊。數十名方士與巫祝依次而立,最前的是一身著祭袍的巫祝,見皇帝至,一齊行禮。

 劉藻倒不知此處還養著方士,她想起每到歲末,宮中就要行一回儺。那日點起許多篝火,眾多男子身披熊皮、帶著四隻眼的假面具,穿著黑上衣、紅褲子,一手揮著戈,一手揚著盾,排成大隊從宮室的角落起跳躍呼號,驅逐疫癘,祈求來年平安。

 多半就是他們了。

 最前那巫祝是方相氏。方相氏是自周朝起就有的官名,轉掌驅避邪祟之事。

 他上前來,俯下身,恭敬問道:“陛下今來,可是有所吩咐?”

 劉藻環視一周,笑道:“途經此地,前來遊玩,卿等自去,不必拘束。”

 聞主上此言,眾巫皆退下了,唯止方相氏一人,跟著她在台上遊走。台上建有九室,宮室之中,點著不知名的煙,使得室內煙霧繚繞,平生幻境。

 劉藻在門口看了一眼,便沒進去,又去尋小宦官先前所說的仙人。

 那銅鑄的仙人極為高大,堪比一座殿宇大小,人在其下,比他的腳高不了多少,仰頭看去,忽覺自身之渺小。

 方相氏殷切問道:“陛下可要飲仙露?仙露乃天之瓊漿玉露,有延年益壽之神效。”

 劉藻聽他這般說,退開兩步,抬頭看了看,果真見仙人手中托著一盤,她淡笑著道:“不必。”

 方相氏聞言,也便不再請了。

 劉藻看過仙人,又極目望向遠處,遠處一片空茫,殊無人跡。謝相還未來。她回頭問道:“胡敖去了多久了?”

 小宦官一算時辰,答:“回陛下,有一個半時辰了。”

 一個半時辰,那還得再等一陣。劉藻微微頷首。

 方相氏見此,上前道:“前方便是歇室,陛下倘若行得累了,不妨入內歇歇腳。”

 劉藻一聽,覺得也可,便由他引路,往歇室去。

 這間宮室中也焚了香,卻只是些清心靜氣的尋常香料,便無煙霧繚繞之感。劉藻在一枰上坐下,目光隨意掃了眼四下,見一高幾之上置了一龜殼,龜殼上還刻了奇怪的圖樣。她不由來了興致,轉向方相氏,問道:“卿可善卜?”

 龜殼乃是卜筮之物。

 方相氏淡淡一笑,躬身一禮:“陛下面前,不敢稱善。”

 如此說來,便是很會了。劉藻坐直了身,道:“卿便為朕卜一卦,如何?”

 方相氏問:“陛下要卜何事?”

 劉藻道:“卜這天下。”

 方相氏伏身:“不敢卜。”

 劉藻便是一笑,她也隻隨口一說而已,然而方相氏所言“不敢稱善”,卻使得劉藻心念大動。他既這般自信,可見卜得當是頗有準頭的。

 “便……”劉藻的聲音微微低下來,“卜一卜姻緣。”

 姻緣。方相氏在心中默念一會,這倒是可以卜。他躬身請道:“敢問陛下,要以何為卜?”

 佔卜之術,形式眾多,最常用的,便是以龜殼、蓍草為卜。

 劉藻轉頭掃見窗下的長案上置了筆墨,一面站起身往那處走去,一面道:“簡單些,就拆字。”

 拆字也可。方相氏道了聲:“諾。”

 有小宦官上前研墨。劉藻隨手取過一卷竹簡攤開,恰是空白的,提起筆,冥思苦想起來。待墨研好,劉藻深深吸了口氣,提筆蘸了蘸,在竹簡上認真謹慎地寫下一個“萌”字。

 方相氏一看,便鎖起眉來,此字有日有月,濟濟朗朗,又頗具生氣,問前程倒是吉兆,可用來問姻緣便不好說了。

 劉藻見他鎖眉,一時心慌意亂,問道:“怎麽?不吉?”

 方相氏先行請罪:“解字之時,許有衝撞,懇請陛下先恕臣無罪。”

 他這般鄭重謹慎,使得劉藻越發心慌。她在案旁坐下,瞥了眼竹簡上那字,朗聲道:“解就是,恕你無罪。”

 方相氏這才起身,仔細說道起來。

 “萌字,上艸下明。明則分日月。日出則月沉,月升則日落,二者你知有我,我知有你,卻無相會之時,這段姻緣日月殊途,天地之隔,磨難挫折,如荊棘之遍地。”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小心覷皇帝的神色,恐這些話,惹惱了她。

 劉藻面上不見喜怒,隻淡淡道:“說下去。”

 “萌的上部是為艸,草木生於春日,今已是盛夏,”方相氏頓了頓,大著膽子道,“陛下心中之情,恐怕早成了燎原之勢。”

 劉藻不說是,也不說否,叩了叩長案,示意他繼續。

 “日月殊途卻在草木情意之下聚於一處,可見情意燎原,有推波助瀾之效。月,缺也,時有圓缺;日,滿也,完全而無虧。倘若這一段姻緣有果,則是日月相融,般配無比之大吉兆。”方相氏一口氣說了下來。

 劉藻聽罷,問道:“如何方能有果?”

 “這臣便不知了,從字上看,情意已到,日月相聚,缺的便是時機了。”

 時機。劉藻默念了一遍。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強聚在一處,這段姻緣有果自是日月相融,無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了。”方相氏又道。

 劉藻聽到天各一方四字,便是一怔。

 門外忽有人道:“丞相覲見。”

 劉藻撫平心緒,道:“請進來。”

 謝漪自門外而入。她穿著淺色裙裾,畫著淡淡妝容,容貌之美,恐怕有傾國傾城之稱的李夫人在世,也及不上她之萬一。想是奉詔之後,趕得急了,她的肩上沾了雨水,一入門來,仿佛帶著朦朧的煙雨之氣。

 謝漪行了一禮,目光瞥見方相氏與竹簡那字,她何其聰慧通透,一見即明了,顯出一個山水般疏淡的笑意,問道:“陛下可是在佔卜?”

 劉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聞此問,她低眉斂目,抬手遮起竹簡,狀似隨意道:“閑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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