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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相》第135章
車駕繼續往裡行。

 劉藻把謝漪的手揣在手心,低頭呵氣,替她搓暖,口中道:“我想著你該回來了,便來迎一迎你。相府衣衫都收拾入宮了?你怎麽也不添一身?”

 相府依舊是謝漪的府邸,只是如今該改稱為鞏侯府了。既是她的府邸,一應用度自是全的,只是謝漪歸心急切,便未及添衣。

 “車中不冷。”謝漪平靜道。

 劉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相信:“明明冷。”說完把她的手揣進了懷裡捂著。

 她懷中溫暖,謝漪由她握著,問她午間可進過吃食,湯藥飲了不曾。劉藻仔細答了,皺著眉頭與她抱怨了一句:“湯藥格外苦,必是太醫令怨我昨日斥了他,往藥中加了黃連。”

 她眼下所用是補藥,做固本培元之用。

 太醫令讓她的病情折騰得頭髮都白了一半,恨不能將世間的大補之物統統取來,侍奉陛下服下。他隻憂心陛下嫌藥苦,不肯好生用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壞了藥性,哪裡敢往其中添黃連。

 謝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果然劉藻下一句便是:“我已大好了,令醫官們歸太醫署去吧,不必再用藥。”

 湯藥惡苦,她不愛用,前幾日病時,為能病愈,她好生飲下了,而今大好,又活蹦亂跳起來,她便不樂再服。自昨日,她便蠢蠢欲動地欲將駐於偏殿中的幾名醫官遣回太醫署去,隻謝相不許。

 謝漪恐再與她歪纏下去,她必是更不樂見那幾名醫官,乾脆改了話頭,道:“今日宮中境況如何?”

 劉藻一聽正事,便將她那些小情緒撂了開去,神色沉了沉,道:“不大好。來的都是些小魚小蝦,三公九卿,官秩比二千石以上者,無一人至。”

 “看來,是陛下處置孫次卿之時,過於強橫,驚著他們了。”謝漪語氣淡淡。她雖在后宮,但前朝之事,陛下都喜與她商議,故而也知。孫次卿案處置得固然強橫,可牽涉其中之人,所犯之罪,證物證人,都是清清楚楚列出來的,無一含冤之人。

 劉藻全然不在意,大有無所畏懼的意思:“橫豎都是抵抗,眼下這般安安靜靜的,倒好過怎怎呼呼的吵鬧。”

 謝漪也不怕,情勢已很明朗。若是大臣們有辦法,也不至於如目下這般避而不談。無非是拿皇帝沒轍了,且不敢出頭,唯恐步了孫次卿的後塵。可要他們接納謝漪身在后宮,而攝前朝事,他們又不大甘願。

 如此進退不得,他們隻好躲著避著,假作不知。

 群臣眾口一詞地高聲反對之時,她們尚且不懼,眼下便更能輕松應對了。謝漪也說了說今日出宮的情形。

 十六年下來,謝黨幾經淘澄,而今受倚重的,俱是能任事,且忠心之輩。謝漪入宮數月無消息,謝黨失黨魁,難免惶惶,今日謝漪相召,眾人急忙奔赴鞏侯府,聽她吩咐。

 劉藻一聽,又忍不住羨慕:“還是你的人好。”

 謝漪的手已被捂熱了,劉藻不舍得松開,仍舊握著她的手,謝漪也未掙扎,由她握著。聽她這句話,便知陛下是“謝相什麽都好”這一痼疾又犯了。她手下心腹,不說李聞之流的中流砥柱,底下也有不少才乾忠心兩不缺的大臣。

 宮車前行,轆轆車輪聲隱隱飄入車中。

 謝漪簡短幾句說明了情形,二人一日分別,各自所行之事便都訴說明白了。

 寢殿仍未至。

 劉藻忽然道:“可真遠。”

 她在未央宮都住了十幾年了,今日竟忽然嫌棄起路遠來。謝漪自是順毛摸,與她道:“快了。”

 劉藻側了下身,靠在謝漪身上,輕聲道:“他們不出聲,我們也隻作不知,該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且將諸事一件件落實下去再說,劉藻聲音又冷下來,道,“我倒要看看,眼下他們不敢出聲,過幾日,我再要……”立後二字在她口中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道,“他們是阻撓,還是仍舊龜縮不語。”

 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興許準備得久了,這件事窩在心中長了,立後二字在劉藻心裡都似度上了一層聖光,哪怕明知目的是此,可她卻很難將這二字從口中說出。便好似一說,二字的神聖就破壞了一般;又有些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這樣孩子心性的堅持。

 見她一本正經地跳過立後二字,謝漪既覺好笑,又極感動,她低下頭,親了親劉藻的手背。

 劉藻當即坐正了,有些緊張地望著她,謝漪心一軟,與她笑了笑。

 手背上後知後覺地泛起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劉藻感覺到歡喜在心中蔓延,她眼角彎彎的,顯出笑意與綿軟的依戀。

 回了寢殿,奏疏已送過來了。

 這日的奏疏仍是謝漪批閱。一日堆積,不到深夜,且看不完。劉藻原還欲陪她,謝漪怕她熬壞了身子,必要她先去歇了。劉藻拗不過又不肯走,乾脆就窩在書房的榻上睡了。

 今日的奏疏仿佛格外多。謝漪奔波了一日,本就累,一道一道看下來,直看到寅時將近,方將那半人高的竹簡都閱過。

 她站起身,隻覺渾身酸疼。

 劉藻窩在榻上,已是熟睡,謝漪目光落到她身上,身上的酸疼便好似倏然間遠去,感覺不到了,她走過去,到榻前。

 劉藻睡前是平躺的睡姿,而此時已睡得整個人都團起來了,睡相十分恬靜。謝漪看了她許久,她總覺得哪怕只是萌萌的睡顏,她都能看上多年都不厭,反倒還會越看越喜歡。

 劉藻動了下胳膊,迷迷糊糊地醒來,睜眼看到謝漪,嘟噥了一句:“謝相快睡。”說罷,又往裡挪,挪出外側一大片空余來。

 這榻是休憩所用,小得很,一人寬裕,二人則嫌擠,謝漪原是欲回寢殿去的,此時見她讓了身旁的位置出來,也不忍就這麽走了,便解下外袍,脫去簪環,躺到她身邊。

 一身疲累,自是沾枕便睡。謝漪沉沉入眠,做了一夢。

 夢中之景頗虛,是未央宮的前殿,劉藻高踞寶座,底下大臣恭敬而立。謝漪則似懸在空中,如局外人一般地旁觀。

 仿佛是大朝,大臣們暢所欲言,稟笏高談。謝漪聽不清他們究竟說了什麽,只能看到眾人的神色。她看向陛下,陛下容色極淡,不論底下說什麽,都隻淡淡地隨口一應。

 謝漪浸淫廟堂數十年,不必聽他們說了什麽,隻觀神色變化,便知哪一方佔了上風。因有劉藻在,她心含關切,便看得很仔細,眾人面上的表情,一分一毫,都未錯過。看了許久,她發覺,是陛下佔了上風,牢牢壓製著大臣。

 謝漪安了心,接下來,她的注意便全留在了劉藻身上,她看一會兒,忽覺不對。陛下神色淡漠,眼底卻潛藏著厭棄與疏離。那厭棄之意,已漸漸浮上來,好似已懶得遮掩了。她看臣子的眼神也冷得很,像是煩透了他們,乃至帶著怨恨憤懣。

 謝漪大急,這分明是君臣離心之相。

 她憂心重重,想著大殿之上,不好說話,待散了朝,她再問一問萌萌出了什麽事,為何如此不快。

 可這一場大朝,好似沒有盡頭,不論她怎麽等,都等不來散朝。皇帝的目色越來越冷淡,底下大臣越來越惶恐。一殿之上,君臣離心。謝漪看得心急,卻毫無用處。

 她竟就自夢中急醒了過來,一醒來便知那是夢了。謝漪輕輕松了口氣,又見天尚未亮,劉藻還躺在她身邊,不知何時,手臂搭在了她身上,半摟著她。

 應當沒睡多久。隻這一會兒的小眠,反倒更加倦怠。她合起眼,欲再睡,不想,卻怎麽都睡不著了。那夢中的情形在她腦海中浮現。謝漪懂些解夢之道,可這夢,她倒不知該從何解起。

 她將夢境回想了好幾遍,忽然發現,夢中情形,與如今朝上有些相似。陛下穩穩地壓製了群臣,卻對大臣們極為不滿,與他們日漸離心。

 因為立後的事,不只是陛下,連她也是,這些年來,都是將群臣置於對立面上對付的。這數年,她們不知算計過多少回,大臣們會有何應對,他們會如何逼迫,而她們又當如何壓製,如何佔得上風。

 演算了無數回,加上自立後來,大臣們明裡暗裡都是反對,如此眼觀目睹,潛移默化,她們自然就在心中與大臣們對立了起來。

 這已是君臣離心之兆,陛下平日裡已多番顯露出對大臣們的厭煩反感。

 謝漪睜開眼睛,劉藻的呼吸輕輕地打在她的耳畔,她睡得很好,全然不知謝漪又添了一樁心事。謝漪將頭靠過去,與劉藻抵在一起,重又合上眼。

 大抵是厚積薄發,她們將該準備的都做足了,壓製諸侯王,掌握兵權,安撫百姓,故而立後之事,推行起來,雖有困難,卻稱得上平順。

 謝漪默算進展,三日之內,重臣若仍無回應,陛下勢必會再進一大步。

 一切都是順利的。

 如此,事成之後,便該縫合陛下與大臣間的嫌隙了。否則,放任君臣離心,必會種下種種隱患。

 謝漪這樣想著,忽而失笑。若是在當年,她發覺陛下與大臣生隙,恐怕不能如此平靜,想著事成之後如何。多半會當下便取措施,不滅陛下英仁之名。

 可如今,她想的卻是事成之後,再行補救。這些年,她力求持心秉公,想著輔佐君王,想著庇護黎庶,想著她與萌萌的事,千萬要穩妥,不能因她們而連累了蒼生。

 可到頭來,她終究還是生了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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