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夕原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當然理解不了蕭桐的心情。她雖是在外頭出生的私生女兒, 但她父親就她這一個孩子, 她兩歲回到莫家就是莫家的唯一繼承人,人人捧著她哄著她, 眾星拱月。她被按照莫家繼承人的標準培養起來,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父母關愛觸手可得, 所以即使她知道蕭桐從小長這麽大一定受了許多苦, 不說其他,光是在俞輕寒這裡吃的苦頭,就已經夠莫夕原自責一輩子,但她並不能感同身受。她不是蕭桐, 所以她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在莫夕原的認知裡,天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天下也沒有恨父母的孩子, 母親當初拋下蕭桐, 這是母親的過錯,卻也是母親不得已而為之,況且母親後來的日子裡, 沒有一天不為自己當初做過的決定後悔,沒有一天不想念蕭桐。
莫夕原是看著母親日思夜想蕭桐到今日的, 如今母親病入膏肓,隻想見一見蕭桐而已,蕭桐卻連這麽一個簡單的願望都不願滿足, 寧願母親……寧願母親死不瞑目!
莫夕原對蕭桐道:“我從前不知道,你這麽恨母親。”
“我不恨她。任何人在她那時的立場,做的都不會比她更好。”蕭桐只是笑笑,道,“可不恨和接受之間差得遠呢,誰說不恨就代表接受?世上哪有這麽非黑即白的事情,莫夕原,你又不是小孩子,不會不知道這些。”
蕭桐態度堅決,莫夕原無法勸服她,歎了口氣,退而求其次,“你不必接受她,隻讓她有空時來看看你,這也不行麽?”
“抱歉,我並不需要再多一個人來同情我的人生。”
“她不是同情你。她只是想愛你。”
“愛?”蕭桐有些微愕然。
愛這個東西,奢侈又玄妙,蕭桐曾經那麽渴望,求而不得,可惜現在她不想要了。
蕭桐當了一輩子窮人,窮人的世界裡缺少很多東西,只有一樣從來不缺,那就是自知之明。得不到的東西,乾脆連幻想也一並刨除,沒了念想,就再不是什麽必需品。
蕭桐仰聲大笑,她明知自己情緒不能激動,卻怎麽也止不住笑聲。
她在嘲笑莫夕原,嘲笑莫夕原一把年紀還這麽幼稚。她嘲笑莫夕原,又羨慕莫夕原。
被愛著的人才有資格幼稚。
還好她現在不需要了。
莫夕原不懂蕭桐為什麽笑,但她聽出了蕭桐笑聲裡的嘲諷,她微微有些惱怒。
可是蕭桐笑聲那麽激烈,連肩膀都開始跟著抖動起來,她的身體越發單薄,跟著笑聲在空氣裡發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那笑聲撞擊莫夕原的耳膜,震得她胸口悶痛,喘不過氣來。
“如果我早點找到你就好了。”莫夕原坐在蕭桐身邊,捂著悶痛的心口,歎息聲很低,卻一點不漏地傳進蕭桐耳朵裡。
“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麽區別呢。”蕭桐停了笑,後腦杓靠著床頭,盯著天花板,神情漠然,“我始終是那個被丟棄的。”
“早點找到你,在你對這個世界失望之前,至少讓你知道,有人真心實意愛著你,真心實意希望你好。”莫夕原歪著頭看蕭桐,“蕭桐,我花了十二年的時間來找你,不是為了母親,是為了我自己,不是找回母親的女兒,是找回我的妹妹。”
蕭桐轉過頭去,不看莫夕原,可不一會兒,莫夕原就發現她臉上有液體掉下來,落在枕頭上,浸濕了一大片。
蕭桐哭了。
不是情緒失控歇斯底裡的慟哭,也不是驚嚇過度蜷著身子的抽泣,她轉頭不看莫夕原,眼淚無法抑製地從眼眶裡落下來,最後隻好把臉埋在枕頭裡,默默地流淚。
像極了在外面受了欺負,跑回家裡來委屈的小姑娘。
長久以來,莫夕原第一次覺得蕭桐如此鮮活,可憐又無助,再不是那個用硬殼把自己裹起來的木頭人。
莫夕原趴在蕭桐枕頭邊,慢悠悠地摸著她的頭髮,慢悠悠地安慰,“我的傻妹妹……”
蕭桐伸手抓著她的衣領,把自己的頭埋在她的領子間,一動也不動。
很快,莫夕原覺得領口浸透了溫熱的液體,她把蕭桐抱在懷裡,也不說話,也不動作,就讓這個在外頭漂泊了許久,被人欺負了許久的妹妹在自己懷裡盡情地委屈,盡情地哭。
“我的蕭桐啊,在外面吃苦頭了。”
“是姐姐不好。姐姐沒找到蕭桐。”
“姐姐不在,蕭桐多怕啊。”
“蕭桐不怕,以後姐姐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