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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癖》第21章 真像 (1)
“我說謊了。”俞輕寒撇過臉去不看蕭桐,悶悶地說出這四個字, 裹挾著嚴冬裡的冷風灌進蕭桐耳朵裡。

 蕭桐看著俞輕寒。這個人站在她面前, 雙手插兜,輕輕巧巧四個字, 說得波瀾不驚,閃動的睫毛一如既往的好看。蕭桐有點想笑。

 這個人, 怎麽能無恥成這樣, 用這一句謊言騙了蕭桐十二年, 到最後,一句“我說謊了”,好像從前都是蕭桐一廂情願,和她半點乾系也沒有。蕭桐真想問問俞輕寒, 問問她有沒有心肝。

 蕭桐走到俞輕寒面前,不過幾步路, 卻走得格外艱難, 她嘎吱嘎吱踩著雪, 就像踩在刀子上,扎得她生疼,可是她不能停下來, 她要走,走到俞輕寒面前, 看著俞輕寒的眼睛,看看她是不是沒有心肝。

 終於在俞輕寒面前站定,蕭桐挺起胸膛, 站得直直的,她穿的是一雙高跟的長靴,這樣站著,竟然和俞輕寒差不多高,直視俞輕寒的眼睛,俞輕寒突然覺得自己在蕭桐面前無所遁形。

 “可我當真了。”蕭桐的鼻頭凍得通紅,說話的時候帶出白汽來,氤氳在俞輕寒眼前,俞輕寒的視線被那團白汽擋住,連蕭桐的臉都看不真切了。

 “俞輕寒,你說的謊話,騙了我十二年,我當真了,怎麽辦?”

 俞輕寒被蕭桐看得再次低下頭去,她仿佛第一天認識到自己真是個人渣,羞愧難當地低著頭,沉默良久,才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對不起”,這三個字的分量太輕了,在蕭桐面前,俞輕寒幾乎羞於啟齒。

 蕭桐似乎意識到了她的羞愧難堪,鼻腔裡輕輕哼出了一聲嘲諷,連笑都算不上。

 聽她這聲諷刺,俞輕寒有一種被戳穿了的惱怒,“蕭桐,我們走到這一步你就沒有錯麽?你別得寸進尺!”

 “哈?哈哈哈……”蕭桐聽了俞輕寒的話,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當場笑得捂著肚子彎下腰去,肩膀跟著笑聲發出頻率極高的顫抖,慢慢地,笑夠了,可還彎著腰,好像在雪地裡被凍成了一尊雕塑,半天都沒有動靜。

 “是我的錯。”蕭桐支撐不住,蹲在雪地裡道,她剛才笑得太厲害,吃進了冷風,喉嚨乾涸得冒涼氣,說出來的話都是嘶啞冰涼的,“是我的錯,是我不識時務,玷汙了俞小姐的千金之軀。”

 “俞小姐向來最愛乾淨,從你覺得我髒透了的那一天起,我就該識相地滾得遠遠的,是我不識抬舉,居然賴在俞小姐身邊這麽多年,平白汙了你的眼睛。”

 蕭桐其實是個不太擅長言辭的人,在俞輕寒面前更是謹小慎微,俞輕寒對她好一點她能樂呵半天,俞輕寒不理睬她了她也隻敢一個人暗自神傷,第一次說出這些尖銳扎人的話來,戳得俞輕寒心窩子疼。

 “蕭桐,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這樣……”

 “你沒對不起我,是我自甘下賤。”為了一個人,把自己踩進塵埃裡去,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怎麽奢望別人來愛自己。

 “蕭桐……”

 “俞輕寒,如果我說,沒有你,我會死,你信不信?”蕭桐忽然抬頭,滿臉天真地看著俞輕寒,“你信不信。”

 她的眼裡一派單純的樣子,俞輕寒最愛她的這雙眼睛,立時不忍起來,她想點頭,說我信,可眼裡又印出另一雙及其相似的眼睛來。

 幾乎一模一樣,眼裡的神采卻是完全不同的,陽光、溫暖、春風和煦,俞輕寒的話卡在喉嚨裡,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蕭桐,我照顧了你十年,就算以前欠你什麽,也早該還清了,你不能用一個過去綁住我一輩子,這對我不公平。”俞輕寒狠下心來,冷冷地甩下這麽一句話,轉身就走,連回頭看一下蕭桐也不曾。

 俞輕寒想,自己不能因為愧疚照顧蕭桐一輩子,她喜歡的是莫夕原,那個看著她長大的,溫暖又體貼的莫夕原,好不容易莫夕原回來了,俞輕寒不能放手。

 但是俞輕寒的腦子裡卻不停地回想起蕭桐來,她和蕭桐第一次相遇,那個膽小怯懦的蕭桐,後來慢慢展開心扉的單純愛笑的蕭桐,再後來崩潰絕望的蕭桐,還有……現在的蕭桐,黑夜中,蹲在雪地裡的蕭桐。

 俞輕寒的心一陣一陣疼。

 不過是習慣罷了,俞輕寒想,總會好的。

 夕原還在等著她呢。

 蕭桐蹲在原處,看著俞輕寒的背影越走越遠,她想攔住俞輕寒,不讓她走,但她攔不了。

 俞輕寒說,這對她不公平。

 可分明是俞輕寒招惹自己在先的,蕭桐想,誰來對自己公平呢?

 俞輕寒曾經說,要給她一個家的,那時蕭桐精神錯亂,俞輕寒以為蕭桐不記得了。

 蕭桐都記著呢。

 可是俞輕寒說謊了,她親口承認的,她說謊了。

 俞輕寒不要她了。

 蕭桐沒有家了,這世上,她唯一擁有的只有俞輕寒,現在連俞輕寒也不要她了,她沒有家了。

 “媽媽,快點兒,我們快回家啦!”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從蕭桐身邊跑過,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寶寶,你慢一點兒!小心別摔著——”一個年輕女人小跑著追上小女孩,把她抱在懷裡,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母女兩個笑成一團。

 “蒼寒,你以為你和寶寶一樣大麽,怎麽也跟著她瞎鬧!”從後面又有一個女人追了上來,嘴裡是埋怨,臉上卻帶著笑,把那母女二人一同摟緊懷中,其樂融融的樣子。

 “阿凌你別凶嘛,看寶寶玩得多高興,哈哈哈哈……”

 “媽媽,大媽媽,我們快回家吧。”

 “走咯!回家咯!……”

 蕭桐聽得想哭,再不敢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待下去,隻好落荒而逃。

 蕭桐從前也有家的。

 再也沒有了。

 ……

 冬天總是寒冷的,沒有了俞輕寒,即使房子裡的暖氣開到最大,蕭桐還是冷得直打顫,她把房子裡所有的棉被毯子都找出來蓋在身上,一點用也沒有,蕭桐好像掉進了冰窟窿裡,冷得她牙齒都開始抖起來,越發裹緊了被子,閉上眼睛。

 睡吧,睡著了就不冷了。這個冬天,再沒有人在她身邊讓她取暖了。

 蕭桐閉上眼睛,慢慢的,終於不再發抖了。

 景行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光景,蕭桐身上裹了好幾層厚被子,從脖子到腦袋被捂得紅通通的,像煮熟的大蝦一樣蜷著身體,雙眼緊閉,睫毛不停地顫動。

 景行原是想著蕭桐放了這麽長的假,也該休息夠了,打算去跟她商量回公司上班之後的行程計劃,沒想到在蕭桐門口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答,打蕭桐的電話也無人接聽,她又沒有蕭桐家的鑰匙,最後只能把防盜門鎖砸爛了才進得去,沒想到一進去就看到蕭桐人事不省的樣子。

 “蕭桐你醒醒!聽得到我說話麽?”景行伸手去摸蕭桐的額頭,溫度極高,燙得她猛地縮了一下手,趕緊打120,可是以蕭桐現在的狀況,恐怕等不到急救車就得出事,情急之下,景行隻好脫了高跟鞋,背著蕭桐往外跑,正好對門鄰居聞聲出來,景行來不及解釋,隻交代鄰居幫著蕭桐看好房子。

 蕭桐雖然瘦,但個子不小,接近一米七了,人又意識全無,死沉死沉的,景行再怎麽也是個女人,力量方面本來就弱,把蕭桐背到電梯裡就已經氣喘籲籲,好不容易把她弄上車,幾乎累癱在駕駛座上。

 她不敢耽誤,氣都還沒喘勻,卻已經打著了引擎,一腳油門往最近的醫院飛馳而去。

 蕭桐這是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燒,還好送醫及時,沒有什麽大礙,景行聽了醫生的診斷,這才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癱在蕭桐病房裡。

 景行累狠了,強撐著送走了醫生,在蕭桐病床旁邊的陪床上躺了好久,終於緩了過來,她看著燒還沒退,臉頰還紅著的蕭桐想,自己這經紀人當得可真夠累的,這才幾個月時間?光是送蕭桐來醫院就送了兩次了,每次還都不是小事,景行恐怕自己遲早有一天要被蕭桐給嚇死。

 蕭桐有胃病,景行是知道的,但是她身體還不錯,景行當了她那麽多年經紀人,她進醫院的次數景行用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其中還有兩次是在這個冬天發生的,上一次是因為俞輕寒,景行歎氣,心想,這一次保不齊又是因為俞輕寒。

 要是換個心眼活泛的,遇到俞輕寒這麽個人渣,早就一腳踹了逍遙快活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呢?可惜蕭桐是個死心眼,不知俞輕寒給她施了什麽魔法,她就認準了俞輕寒了,如何勸說也不聽。憑蕭桐的才華,多少人傾心仰慕她還來不及?她偏偏心裡隻容得下一個俞輕寒,真不知以後還要遭多少罪。

 景行每每想起來,都要為她不值。

 景行是一大早發現蕭桐發高燒,把她送到醫院的,她手上還有一堆事要忙,讓助理把電腦送到醫院來,在蕭桐病房裡辦公,時不時看看蕭桐醒了沒有。

 蕭桐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她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睜開眼隻覺得頭疼欲裂,房間裡的裝飾也都很陌生,先是一陣驚慌,直到看到了景行,才一愣,“阿行?我這是在哪兒?”

 “你還好意思問我在哪兒。”景行合上筆記本電腦,沒好氣道,“發燒接近四十度,要不是我發現得早,你就等著當一輩子傻子吧。蕭桐,你從前雖然拚命,好歹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怎麽,現在真不打算要命了?三天兩頭住院玩兒呢?”

 “我發燒了?”蕭桐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覺出燙來,不過頭卻疼得厲害,大概真的是燒糊塗了,什麽也不記得。

 “還好,沒把腦子燒壞了,我還指著你這個腦子給我賺錢呢。”景行氣哼哼道。

 蕭桐自知理虧,又給景行添麻煩了,低著頭任景行罵,等她發泄完,才說了聲“對不起”。

 “這句話你該跟自己說。”景行見蕭桐這樣,不忍心再苛責挖苦,脾氣也柔軟下來,“蕭桐,身體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你不心疼,沒人能替你心疼。”

 景行等著蕭桐的回應,可是蕭桐低著頭,並不說話,景行隻好又道:“你和俞輕寒的事,我知道我沒資格摻和,你聽不進去我說話,這句話我還是要說。蕭桐,俞輕寒她不值得你這樣。”

 蕭桐的睫毛動了一下,輕輕抬起頭來,看著景行,嘴角慢慢向上,彎出一道難看的苦笑,“阿行,我知道了。”

 她怕景行聽不清似的,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了。”也不知是說給景行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景行心裡咯噔一下,看蕭桐這樣,八成是俞輕寒的什麽混事兒被她發現了,“蕭桐你是不是聽到了俞輕寒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言了?你別多想!那都是那些八卦雜志的記者瞎寫的,你也跟記者打過交道,你應該最了解了……”

 景行一邊為俞輕寒辯解,一邊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俞輕寒乾的那些齷齪事,她巴不得蕭桐知道的越多越好,知道得越多才越能死心,現如今她怎麽還替俞輕寒開脫了?

 可她看著蕭桐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又有點於心不忍,隻好安慰自己,這是為了開導蕭桐,這是為了開導蕭桐……

 蕭桐和俞輕寒之間的糾纏,外人幫不上忙,景行是好心,蕭桐不忍心折了她的面子,勉強笑了一下,道了聲謝,道:“阿行,你那裡要忙的事多,先回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剛睡醒,又要睡?不先吃點東西麽?”

 “不了,阿行,我很困。”

 “我知道了。”

 蕭桐這樣說,就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景行沒有再待下去的理由,隻好走人。

 起身的時候,景行想了想,拍著蕭桐的肩膀道:“蕭桐,有什麽事跟我說,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陪著你。”

 蕭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蕭桐不相信她和俞輕寒在一起十幾年,居然真的說斷就斷了,連一個解釋都沒有。蕭桐忍不住替俞輕寒開脫,一定是有苦衷的,俞輕寒不是那麽不守信用的人,蕭桐想找俞輕寒問清楚,問她到底有什麽苦衷,不管是什麽事,她都能和俞輕寒一起面對。

 十幾年都過來了,還怕這一點小小的風浪麽?

 所以蕭桐積極配合治療,專心養病,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卻還是強迫自己睡覺,總算能睡那麽一二個小時,雖然每次都被噩夢驚醒,也能撐著身體不至於垮下去。

 大概是她想讓自己好起來的意志力過於頑強,竟然真的幾天就好轉了許多,醫生允許她出院,出院之後蕭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俞輕寒。

 蕭桐打俞輕寒的電話,打了十幾個,一個也沒打通,她以為俞輕寒真的出了事,急得暈頭轉向,可後來換了個手機號打過去,那邊很快就接了起來。

 “喂?”多日不曾聽見的熟悉聲調在蕭桐耳邊響起,蕭桐迫不及待地回道:“輕寒……”

 不到半秒鍾,她再想說什麽的時候,聽到的只有嘟的一聲忙音,一看,原來電話已經被掛了。

 原來不是打不通,只是自己的號碼被俞輕寒加了黑名單。

 蕭桐不死心,又換了好幾個手機號碼打給俞輕寒,這次一個也打不通了,大概俞輕寒學聰明了,乾脆設置了一個通話白名單,陌生電話一個也打不進去。

 蕭桐不明白,為什麽俞輕寒突然地,這麽堅定地要消失在自己生命裡了?

 就算俞輕寒真的厭煩自己,從前那麽多年也過來了,為什麽現在非要這麽果斷決絕,一點念想都不給蕭桐留?

 不僅念想,連原因也不給蕭桐留一個,以至於蕭桐總能找到萬般理由替她開脫,怎麽也死不了心。

 電話找不到俞輕寒,蕭桐隻好去總公司那邊找她,蕭桐知道她在總公司掛了有名無實的虛職,每周固定幾天去溜達一下,好在蕭桐現在名氣不小,去總公司那邊,一般人也不敢攔她。

 可是蕭桐在俞輕寒辦公室蹲點了一個星期,連俞輕寒的影子都沒碰上,俞輕寒這次是故意躲著她,消失得很徹底,蕭桐跟俞輕寒的助理打聽,也沒打聽出什麽有用的消息。

 蕭桐最後乾脆豁出去了,直接去俞家找人。

 俞家蕭桐曾經去過一次,那時她和俞輕寒關系還沒那麽糟,也只有那一次,從此再也沒去過。還好蕭桐記性好,去俞家的路,至今還記得。

 俞輕寒可以不去公司,卻總要回家的,她家在這,她跑不掉。

 蕭桐天生有股子軸勁兒,認準了能在這裡逮到俞輕寒,每天下班就來這裡守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蹲到了俞輕寒。

 不過卻是兩個人。

 另一個人蕭桐不認識,這也沒什麽奇怪的,俞輕寒的朋友她大多都不認識。

 看起來俞輕寒和她的關系很好,有說有笑甚是親密。蕭桐沒見到俞輕寒前,總為她開脫,覺得她肯定是出事了,現在看到俞輕寒容光煥發,心裡的底氣沒那麽足了,可她還是鼓起了勇氣,想去找俞輕寒問清楚。

 蕭桐和俞輕寒十幾年,不想這麽不明不白的算了。

 她抬腿準備朝俞輕寒走過去,和俞輕寒關系親密的女人突然回過頭來,蕭桐只看那個女人一眼,雙腿就像灌了鉛似的僵在遠處,再也挪不動半步。

 那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女人,膚白如雪,面若桃花,一個隨意的轉頭微笑,就讓蕭桐自慚形穢。最好看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兩汪泉水似的,含著粼粼波光,就算沒有焦距地看著遠方,也好像充滿深情一樣,眼角一顆小小的淚痣,簡直就是畫龍點睛,那雙粼粼的眼睛瞬間立體起來,耀眼奪目,閃得蕭桐眼眶生疼。

 從前怎麽沒發現呢,這雙眼睛居然這麽好看。蕭桐對著鏡子看了二十多年的眼睛,長在別人臉上的時候,居然這麽好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蕭桐站在原地,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她的視線模糊了,唯一能看清的只剩下女人那一雙美極了的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

 “蕭桐。”

 “是哪兩個字?”

 “木葉蕭蕭,風雨梧桐。”

 蕭桐想起了自己和俞輕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的她狼狽不堪,學校圍牆外頭的小巷子裡少有行人,俞輕寒卻好像從天而降一樣出現在她面前,她們第一次交談,俞輕寒問她名字,得到答案之後高興地笑起來。

 這些事,蕭桐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回味了無數遍,她常常想,怎麽那麽巧呢,那天天那麽黑,那條巷子也是鮮少有人的,怎麽那麽巧,那一天就碰上了俞輕寒。

 蕭桐一直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大概是老天見她太可憐,順手施舍了她與俞輕寒的一段緣分,讓她的人生裡多出一點明亮溫暖的色彩。蕭桐一直把遇到俞輕寒當成自己一輩子最大的好運,幸福而感激。

 就算後來的那些年,發生那麽多事,俞輕寒對她越來越壞,蕭桐也一直堅定不移地相信著她遇見俞輕寒的緣分。

 直到今天,直到看到那個女人,直到看到那雙眼睛。

 蕭桐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動也不能動,指甲把掌心摳得血肉模糊,她卻一點不覺得疼,這點疼算什麽,比不上她心裡被人用刀子戳的疼,她在心裡哈哈大笑起來。

 她笑自己癡心妄想,真的以為天上會掉餡餅下來,還能剛好砸在她的腦袋上。

 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她一個生活在泥潭裡的癩蛤蟆,突然就碰上美麗高貴的白天鵝了?而且那天鵝還那麽善良,白白送到蕭桐的嘴邊讓蕭桐吃。

 原來都是計劃好的。

 蕭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她的嘴角扯了扯,艱難地、緩慢地扯開一點嘲諷的微笑。

 俞輕寒,俞輕寒。蕭桐一聲歎息,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好又暗暗地念了一遍,俞輕寒。

 她歎俞輕寒果然好心機好手段,把她團團騙了十二年,讓她以為俞輕寒真的喜歡過自己,甚至直到見到那雙眼睛的前一刻,她還這麽以為,並且深以為然。

 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喜歡,難怪俞輕寒後來的那些年,嫌蕭桐嫌成那樣,也從沒提過一個要分開的字眼,蕭桐從前以為是因為愛,現在她隻想狠狠地唾棄自己。

 呸,哪來的什麽愛,俞輕寒所有的愛都是給別人的,就連俞輕寒對自己的那些好也是給別人的。

 那些擁抱、親吻、甜言蜜語、發誓承諾,俞輕寒說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蕭桐還在想,世上哪有人說謊說得那麽真心,所以俞輕寒的那些話怎麽可能是謊言,自然一定是真心了。

 現在才知道,果然是真心。

 俞輕寒看著蕭桐的眼睛,說了那麽多情話,每一個字都是發自肺腑的真心,只是,統統不是說給她聽的。十二年,俞輕寒透過她的眼睛,看見的原來一直都是另一個人。

 擁抱、親吻、甜言蜜語,都屬於另一個女人。

 只有無休止的嫌惡、謾罵、惡語相向,這些才是蕭桐的。

 “這些才是我的。”蕭桐木木地想,難怪俞輕寒這麽矛盾,一會兒從骨子嫌她,一會兒又能從心眼子裡溫柔體貼她,分裂得像有雙重人格。

 原來根本就是把她當成了兩個人,醜陋肮髒的是蕭桐,完美聖潔的才是她的愛人。

 蕭桐看那兩人卿卿我我地走遠,站在原地,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以為她會哭的,卻沒有,總算有一次,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一點。

 突然,蕭桐猛地抬手,給了自己重重一耳光。

 頭被打偏到一邊,臉上迅速浮起五個清晰可見的指痕。

 “真賤。”蕭桐歪著頭,嘴唇動了動,“太賤了。”

 難怪俞輕寒嫌棄,連她自己都要嫌棄了。

 蕭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住處的,她的腦袋僵硬,無法思考,只知道跟著潛意識抬腿,往前走,什麽時候轉彎,什麽時候過馬路,她的身體支配大腦下達指令,渾渾噩噩地走著,眼神空洞,身形搖晃,像一個醉鬼,又像一個瘋子。路過行人見她紛紛側目避讓,唯恐躲之不及被她招惹上。

 終於到了住處,開鎖,進門,還不忘換鞋,把鞋子整整齊齊地收進鞋櫃裡,鑰匙歸位,然後才坐在沙發上。

 接著,她像電量耗光的機器人一樣坐在沙發上,好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

 身體不動,大腦卻飛速運轉,和俞輕寒的曾經,一點一點掰開揉碎了在腦海裡盤旋,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甚至俞輕寒說甜言蜜語時眨眼得頻率都慢動作播放,一清二楚。

 蕭桐像一個旁觀者,看她從前有多傻,她想去提醒,終究還是不忍心。那些回憶,就像一個個甜蜜的夢境一樣不真實,蕭桐卻一點也不忍心打破。

 從白天坐到天黑,天一黑,客廳和陽台就格外空曠冷清,張著血盆大口,隨時能把蕭桐吞下去似的,蕭桐有點害怕,她的眼珠子轉了轉,手指動了一下,接著是手腕、手肘,最後全身血液恢復流通了一樣,終於又活了過來。

 黑暗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從前還有個俞輕寒為她把黑暗擋在外面,從今天開始,她就真的只剩一個人,再也沒有人能替她抵擋黑暗了。

 蕭桐想逃回自己的那個不見一點黑暗的、亮堂堂的密室裡去,可她強忍著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有些事,終究得一個人面對,蕭桐不可能躲一輩子。

 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個小時……

 終於,蕭桐還是堅持不住,逃回了自己的密室裡。

 算了。

 慢慢來吧。

 蕭桐想,以後,她一個人的日子還長著呢。

 蕭桐每天照常上下班,和從前沒什麽不同,還是有一點區別的,從前,她總想著家裡有個俞輕寒在等她,生怕回去晚了趕不及給俞輕寒做飯,現在沒了顧忌,就算每天在公司熬夜加班到凌晨也無所謂了。

 老大拿出了拚命三郎的架勢,手下的人自然也不敢懈怠,整個工作室的效率幾乎翻了一倍,趕著年底的時候實現了一次整體績效大提升,總公司的那些董事沒想到到年底還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成績,高興得嘴都合不攏,直誇蕭桐有能力,給蕭桐連帶著工作室的人都發了一筆不小的獎金,還大方地許諾蕭桐來年工作室閑下來,一定讓她好好休個長假。

 蕭桐手底下那些累得跟狗似的年輕員工在查到自己卡上增加的余額那一刻,總算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歹沒白忙活一場,跟著老大走,有肉吃。

 不過助理路過蕭桐的時候,看到她發白的臉色,還是擔憂起來,“桐姐,臉色怎麽這麽差?要不先休息幾天吧?你可別把身體累垮了,這一大群人還要靠你帶領著奔小康呢。”

 “沒事。”蕭桐擺擺手笑道,“我哪有那個本事,要奔小康得靠你們景行姐,還不快端著茶去抱她的大腿去。”

 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想必真的沒什麽大事了,助理想了想,終於走開了。

 蕭桐臉上的笑立刻冷下來。

 最先發現蕭桐真的不對勁的是景行,在景行的再三逼問下,蕭桐不得不招出實情。

 “我和俞輕寒分了。”蕭桐道,“準確地說,我被她甩了。”她說完,自己先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

 景行看著她的笑,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分了好,你該燒高香。”

 “可不是。”蕭桐搭著她的腔道,繼續笑。

 景行卻道:“別笑了。”

 故作灑脫不適合蕭桐,她的笑,比哭還難看。

 蕭桐聞言,訕訕收了笑。

 “你後來……犯病了麽?”景行問。

 “沒有。”蕭桐聳聳肩,“我也以為自己又要犯病,誰知道,真神奇。”

 真神奇,離了俞輕寒,自己也活得好好的,沒有瘋,也沒有失控,沒病沒災,連胃病也許久不犯了。

 只是還是很怕黑,怕空蕩的房間,還添了個新毛病,就是連曾經和俞輕寒一起住過的臥室,蕭桐也不敢進去了,不知道為什麽,她老想起俞輕寒在那間臥室裡和不同女人做的那些齷齪事,忍不住犯惡心。

 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進就不進唄,反正不影響生活。

 俞輕寒有句話說對了,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能活啊?誰也不是非誰不可。

 “年底了。”景行道,“忙忙叨叨,又過了一年。”

 “是啊。”蕭桐想,誰能想到,今年竟然是自己和俞輕寒的最後一年。

 景行問:“過年了,好不容易有個假期,想好去哪兒了麽?要不去我那兒過年?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景行還有個弟弟在美國,父母想看孫子,也跟著去美國定居了,她在國內就一個人,每年過年都跟一群狐朋狗友鬼混了,今年如果有蕭桐,她就推了那些朋友的聚會,和蕭桐一塊過年,其實也挺不錯的。

 “不了。”蕭桐搖頭回絕,“我想去看看我奶奶,好久沒去看她了。”

 景行點頭道:“應該的,替我向老人家問好。”

 景行的邀請可以拒絕,公司的年會卻必須參加,況且蕭桐作為公司力捧的首席設計師,還要上台致辭。

 年會在公司自己的酒店舉辦,頂樓的超大宴會廳,還有露天大陽台,除了本公司的人,也有不少媒體記者和娛樂圈的明星,等俞輕明和幾個高層致辭完畢,蕭桐也上去背完了自己的稿子,接下來就是自由活動時間,個個都是盛裝出席,相熟的人聚在一起聊聊這一年的情況,真情假意地吹捧一番,過年了,就講究個高高興興,誰管說出的話是不是真心。

 蕭桐不擅長這些,躲到陽台角落裡一個人抽煙,離了俞輕寒,她也沒了那麽多的顧忌,前段時間工作忙起來的時候,一天就得消耗好幾包,她邊抽煙,邊覺出點一個人生活的好處來,居然自己在那兒就開始樂了起來。

 “夕原,外面風大,你圍個披肩再出來,小心著涼了。”陽台那頭一個聲音,讓蕭桐全身都震了一下,指間夾的半隻香煙掉在地上,滾了兩圈慢慢熄滅。

 蕭桐坐的那個角落裡這下一點光都沒有,只剩一片黑暗了。

 俞輕寒,又見到俞輕寒,居然是這種場合,蕭桐冷笑,她和俞輕寒果然是孽緣。

 “小寒,看你急的,我就是在裡面太悶了,出來吹吹冷風的,我有那麽嬌貴麽?”

 “就是有這麽嬌貴。”俞輕寒把披肩披在莫夕原光裸的肩頭,下巴墊在她的肩上,就著她手裡的杯子喝了一口香檳,“夕原,你不知道,你能回來,我有多高興,我等了你十年,整整十年。”

 原來那個美麗的女人叫夕原,真是個動聽的名字,蕭桐想,俞輕寒和自己在一起十二年,原來有十年都是用來等這個夕原的。

 那還有兩年呢?是留給蕭桐的麽?大抵也不是吧。

 “我這不是回來了麽?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愛撒嬌。”莫夕原笑著摸摸俞輕寒的頭,柔聲道,“你放心,我再也不走了。”

 “你說的,不許變。”

 “好,不變。”

 於是俞輕寒笑起來。

 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蕭桐和俞輕寒在一起十二年,也不曾見她這樣笑過。

 蕭桐咬著牙,惡意地想,憑什麽?

 憑什麽,俞輕寒寂寞空虛要找替身的時候,自己就白白搭進去十二年,還有幾乎一輩子的人生?

 憑什麽,俞輕寒一句分手,她就能全身而退,再不管自己的死活?

 憑什麽?

 蕭桐在黑暗的角落裡,看著那個眼角也長了一顆淚痣的女人,嫉妒又憤恨。她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被嫉妒心填滿的女人,怎麽可能不醜陋。

 因為俞輕寒,這場年終盛會變得尷尬又難熬,席間蕭桐偷溜出去一次,再溜回來時居然還沒散場,好不容易忍到曲終人散,蕭桐找準機會攔住了俞輕寒,把她拉到無人的角落裡。

 “是你?”俞輕寒看清蕭桐,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還想幹什麽?”

 “輕寒,你還有些東西落在我的房子裡,什麽時候去取?”

 “我不要了,你扔了吧。”

 “好。”蕭桐點點頭,歎了口氣,從桌子上端了兩杯香檳,其中一杯遞給了俞輕寒,“我們在一起十年,也算好聚好散,幹了這杯酒,就算散夥了吧。”

 俞輕寒毫不猶豫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俞小姐爽快人。”蕭桐臉上露出笑容。

 “我可以走了麽?”俞輕寒冷著臉問。

 “能送我一段路麽?”蕭桐輕聲道,“我怕黑。”

 “我怕黑。”

 這三個字讓俞輕寒的心疼得抽了一下,她不知道為什麽,可看著這樣的蕭桐,突然就無法拒絕了。

 “好。”

 “謝謝你。”

 蕭桐想,從前在一起的時候,俞輕寒拒絕過自己那麽多次,分開了,反而顧及面子不好意思拒絕了。

 人心真是古怪。

 俞輕寒一直把蕭桐送到了她家樓下,站在樓底下,蕭桐道:“不上去坐坐?”

 “不了。”

 “也是。”蕭桐哂笑,“還有一個女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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