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輕寒在蕭桐門前等了一夜,又等了一個白天。
直到臘月二十四的傍晚, 蕭桐準備出門扔垃圾, 門一拉開,她立刻感覺又什麽東西大力地推了進來, 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半個身子都歪進玄關的俞輕寒。
俞輕寒在門外等了一夜一天, 正盤著腿, 後背抵著門坐著, 她實在有些累,靠著門打盹,實在沒想到蕭桐會在這時候開門。
出醜只是一瞬間,俞輕寒立刻爬了起來, 拍乾淨身上的灰塵,撫平衣服上被壓出來的皺印, 站在蕭桐面前, 因為蕭桐開門的舉動咧開嘴直笑, 陽光明媚的樣子。她剪了個乾淨利落的短發,卻因為這一個笑容看起來格外傻。
蕭桐壓根不看她,除了剛開門時一瞬間的驚慌, 之後的態度就像對待空氣一樣無所謂,隨手帶上門, 下樓扔垃圾,俞輕寒一直跟著她,直到她再次關上門, 讓俞輕寒碰了一鼻子灰。
這當中一句話也沒說。
俞輕寒臉上的笑垮了,眼神也黯淡下去。
走廊裡刮過一陣穿堂風,她冷得抖了一下。
不僅身體,似乎心也被凍僵了。
快七點的時候俞輕明給她打電話,電話鈴在寂靜的空氣中格外刺耳。俞輕寒靠著蕭桐的門,連接電話的力氣都沒有,電話鈴戛然而止,過了不到一分鍾,又鍥而不舍地響起,俞輕寒拿起電話,有氣無力地接了,那頭俞輕明沉默幾秒鍾,才沉聲道:“我不管你在哪,今天是小年夜,你總該回來。”
“知道了,馬上回去。”俞輕寒隨口應著,支起身體,拖著步子搖搖晃晃向電梯口走,離開之前特意又回頭看了眼蕭桐的家門。
那門緊閉著,連一點松動的跡象都沒有。
俞輕寒疲憊地抹了把臉,終於走了。
俞家不像莫家,莫家是在江禹市發展了多少代的大家族,盤根錯節,旁系極多,年底祭祖時,光是開進本家的車都要排到好幾裡之外,而俞家從俞輕寒太爺爺手上才起家,一直人丁不旺,到了俞輕寒這一輩,就她和她哥兩個人,過年一般都是他們父子三人,外帶一個老管家,其余的雜役看護之類的早在發了年底獎金之後就各回各家了,偌大的一個宅子竟然比平時還要冷清。
飯是常去的一家酒樓送過來的,宅子裡沒人,也沒了那麽些規矩講究,管家和他們同桌吃飯,飯桌上靜悄悄的,一句話也沒有。
“你今年都三十了吧?”突然,俞輕寒的父親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她盤子裡,隨口問了一句。
“是啊。”俞輕寒道。
“也該成家了。”
俞輕寒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大哥都不急,我急什麽。”
俞父輕聲一笑,“你哥還等著莫家的女兒呢。”
俞輕明一直悶頭吃飯,聽到這,眼睛一閃。
俞輕寒知道他與莫夕原這些年的糾纏,也知道莫夕原現在什麽態度,再想想自己,心裡堵得難受,歎了口氣。
“輕明,你自小就有分寸,你的事我不多插手,不過俞家需要一個繼承人,我不管你用什麽手段,試管代孕也好,找個女人結婚也好,總之不能讓俞家的血脈斷絕了,不然我百年之後也沒臉去見俞家的列祖列宗。”
“是的,父親。”
“還有你,小寒。”俞父轉向俞輕寒。
俞輕寒有幾分怕她父親,一聽父親叫她,立刻放下碗,正襟危坐。
“你這些年在外頭玩得瘋,我也聽過些風聲,我懶得過問你的事,只是你今年都三十了,我不管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總得找個人定下來,收收心,老這麽玩下去不是辦法,我老了,看不了你幾年了,你哥也總要有自己的家庭,你再這樣,讓我以後下去見了你母親該怎麽說?”
俞輕寒抬頭看她父親:“您……您早知道我喜歡女人?”
“我老了,理解不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聽說你這些年一直跟一個小設計師處得挺好的?能處就接著處吧,你什麽德性我最清楚,人家能跟你這麽多年,也是個好孩子,改天帶她來家裡吃個飯,或者讓她過年來家裡一塊兒過吧,人多熱鬧。”
俞父說完,自己先笑了,“你比你哥有本事,你哥的媳婦兒還沒著落呢,你先給我帶個媳婦兒回來了。”
管家也附和著笑了一下。
可俞輕寒聽完,低頭扒飯,眼眶有點濕潤,所有人都知道蕭桐的好,只有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她終於知道,她也早就把蕭桐弄丟了。
俞輕寒和蕭桐的事俞輕明知道幾分,他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沒有出聲,默默吃了飯,又要回公司去。
“這麽晚了還要走?”俞父站起來送他,管家也跟著起來。
“嗯,有個案子,政府工程,一定得拿下來。”
“政府的案子不是一直是俞家在做麽?有變故?”
“最近莫家和津嶺徐家走得很近,看樣子是想聯手徐家把這個案子吃下來。”
“津嶺?”俞父眯著眼睛想了想,“徐家內鬥了十幾年,早就外強中幹了,怎麽突然和莫家聯系上了?”
“年前徐家變故,徐老爺子死了,徐家幾個叔伯被徐家那個私生女肅清了,現在徐家她主事,頗有點手段,她和莫夕原聯手,俞家說不定真要落了下風。”
“私生女?怎麽從沒聽過?”
“她低調得很,我也是年前才知道。”
“嗯。”俞父沉吟,“寧多個朋友莫多個敵人,再說徐家和我們家的關系素來不錯,這個案子太大,我們能拿下來最好,拿不下來和他們兩家合作開發也未嘗不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人不能太絕,做企業也一樣。”
“知道了,父親。”俞輕明穿上大衣,“我出去了。”
“路上小心。”
“好。”
等俞輕明走了,俞父才問管家,“津嶺徐家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已故的徐老爺子的大女兒,好像叫徐溪晚,可年輕著呢,今年才二十五,比二小姐還小幾歲。她母親身份不太乾淨,徐家硬是等她十五歲,母親亡故了,才把她認回來的,聽說之前一直在國外,前兩年剛回國。”
俞父點頭,感慨道,“我老啦,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真是後生可畏。”
“可不是麽,不過老爺您也別憂心,咱們先生本事大著呢,有什麽是他對付不了的。”
他們兩個老人家又開始談起各家後輩,俞輕寒不想再聽,一個人吃完飯先回房了。
相比之下,蕭桐一個人過節就輕松多了,一個人也不講究什麽過年氣氛,做了個炸醬,下了點面,這就算小年飯,吃完飯把廚房餐廳全部收拾乾淨,她又開始打包自己的東西,她已經把房子委托給了中介,估計年後就有人來看房,現在不收拾,年後就來不及了。
蕭桐愛整潔也愛乾淨,或者說她有點強迫症,什麽東西放哪裡,記得分毫不差,收拾起來也很快,就是這房子被俞輕寒住過一段時間,有些東西位置亂了,大體上也不影響蕭桐的進度。
偶爾翻出來一本相冊,蕭桐打開,全是俞輕寒的照片,夾雜著一兩張自己和她的合照。
有單反照的、手機照的,也有拍立得照的。
笑著的俞輕寒、嚴肅的俞輕寒、生悶氣的俞輕寒、不耐煩的俞輕寒……
每一張照片旁邊都標注了拍攝時間,蕭桐不愛給自己照相,卻很愛拍俞輕寒,仿佛俞輕寒的每一個表情她都要保存下來,如今再看這些照片,恍若隔世。
蕭桐隨意翻了幾下,想,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如今看這些照片,心裡連一絲悸動都沒有了,她把照片扔進寫著“垃圾”兩個字的紙箱子裡,毫不猶豫。
收拾到晚上十點,蕭桐揉揉自己的脖子,準備洗漱睡覺,她雖然不再怕黑,也不再出現幻覺,可依舊睡她的小書房,主臥裡全是俞輕寒的氣味,即使蕭桐把那間臥室的床單被褥全洗了一遍,又進行了一次全面消毒,可她仍然接受不了。
蕭桐有潔癖,受不了其他人的味道。
俞輕寒照舊每天來,蕭桐進出進出總能看到她,雖然不影響日常生活,可是真夠煩人的,還好她再也沒像那天晚上一樣一待一整夜,她現在總是白天來晚上走,比打卡上班還準時。
蕭桐買了臘月二十八回上榕的火車票,小地方沒通高鐵,春運期間機票又實在太貴,火車成了最佳選擇,只是她買票有點遲,連硬座都沒買到,站票站二十多個小時,真不知吃不吃得消。
蕭桐多少年沒坐過火車了,直到進了候車室才知道什麽叫人擠人,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還好她在上榕待的時間不長,帶的東西也不多,否則連怎麽擠上車都不知道。
一上車蕭桐就後悔了,硬座車廂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喝酒的吵架的打牌的,煙氣酒氣混合著各種不知名的臭味兒,差點讓蕭桐窒息。
蕭桐不喜歡和人身體接觸,可上了鐵皮車廂就不由她了,莫說身體接觸,車廂裡人擠得能把她直接貼門上去,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蕭桐頭皮發麻,抱著自己的旅行包,貼著車門,努力把自己往裡縮,想騰出一塊和人保持距離的空間來,可她越往裡縮,那些人就越往裡擠,沒辦法,蕭桐隻好把注意力全放在窗外,用心感受夜裡的風景,雖然根本什麽也看不到。
蕭桐是晚上九點上的車,十點多的時候,車廂依舊人聲鼎沸,到了十一點,乘客都昏昏欲睡,車廂終於安靜下來,蕭桐一動不動擠在角落裡站了兩個小時,腳都站麻了,小幅度地動了動腿,換個姿勢繼續靠著門站著。
快到夜裡一點的時候,她終於也有點堅持不住,靠著門迷迷糊糊打瞌睡,也不敢睡熟,恍惚之中,她覺得周圍的空氣清新起來,似乎有人替她隔出了一大塊空間,周圍的空氣不再那麽汙濁不堪,甚至還有一絲青草的清新,蕭桐睜開眼一看,只看到俞輕寒放大的臉出現在眼前,還衝著她笑。
“吵醒你啦?”俞輕寒笑著撓撓頭,“我只知道你買了這趟車,可不知道你在哪個車廂裡,從1號車一直往後找,好不容易才找到。”
“……”蕭桐想,真是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