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坐著個中年男人,正望著門外, 黢黑的臉上帶著疑惑和難以察覺的激動。
他那顯然屬於知識分子的雙手上, 指尖長出小小的嫩芽, 各自頂著朵潔白的茉莉,鏡片後左眼球已經不見, 被一簇嬌嫩的花取代。柔軟的枝條從他花白的發從中生出,順著牆壁和床柱攀爬。
床頭櫃上擺著兩盆淡粉色葉邊的月光女神和白茉莉,可能是整棟醫院裡唯二正常的植物了吧。
見進來三個陌生人, 男人愣了下, 問:“請問你們是……”
“過來探望您。”董征在床前停住腳步, 中年男人眼口不正常的歪斜,雙手十指蜷曲, 而下肢直挺挺伸在被子裡, 典型中風後的嚴重偏癱。
董征確定了他就是要找的人, “溫叔不記得我們了嗎?”
病房中間用於分隔的藍色布簾拉著, 看不見另半邊的情況,房門口處衛生間的門緊閉, 一切都很乾淨整潔, 除了溫寶山本人外, 不存在任何異變。
崔左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病房。
“啊?”溫寶山渾濁的右眼中閃過幾分疑惑, 局促道, “不好意思,我不太記得了,醫生說我病得太嚴重, 神經方面的問題,可能也忘掉了一些事情吧。來,別光站著,我現在不能幾乎不能動,你們自便。”
他當然不可能記得,董征這樣說利用了他病情,單純為得套近乎,讓接下來的行動方便一些而已。
“這樣啊。”董征面不改色地稍微拉過椅子,輕松自在地坐下,王艾倫四處看了看,只能坐在旁邊陪護鋼絲床的邊上。
“家父和您是多年的老朋友,聽說您生病了,他忙的暫時走不開,就讓我和朋友過來看望您,您現在身體怎麽樣?”
崔左荊再度進來,他手裡抱著一捧天藍色的風信子,開的正盛,用胳臂肘輕輕推上房門。
少年笑道:“來的倉促,沒能買什麽禮物,隻帶來了一些花,不過看樣子溫叔的確是個愛花的人,這禮物買的也不錯。”
“好,好。”溫寶山看到崔左荊懷中的風信子,眼睛都亮了,指尖的茉莉感受到他激動的心情,肆意地輕輕舞動著,從他發中生出的枝葉全都更加舒展。
真不愧是硬核植物人啊。艾倫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花我幫您泡上吧。”崔左荊走到床頭櫃前,指著盛了半杯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剩水的玻璃杯問:“可以用這個杯子嗎?”
“可以的,拿去用就是了。”
崔左荊將花放在床頭櫃上,拿了杯子去衛生間裡刷洗。
董征望著那簇夢幻的藍色花朵,不禁疑惑:這花他從哪兒弄來的?
這問題很好回答,崔左荊剛剛又再一次返回了樓梯間,直接暴力破開了堵路的藤蔓上去八層,發現那裡長滿了各種花朵,個頭還算正常,而連接著九層的樓梯不翼而飛。
他挑著摘了些最好看的風信子,用了不到兩分鍾就回來了。
衛生間的把手根本擰不動,崔左荊面無表情從口袋裡掏出路上折的一小節柔軟的卷須,伸進門鎖中鼓搗了幾下。
戮者的力量讓它化作了堅硬的“鋼絲”,將機括彈開。衛生間裡一片漆黑,難以形容的腐臭飄出,崔左荊推門進去,直接和正被藤蔓倒掛在屋頂的半個腐屍打了個照面。
少年面不改色地跨過地上的上百隻斷手和枯枝敗葉,踩在誰的後背上,讓這具屍體的脊椎骨發出哢擦哢擦的脆響,寄生在腹腔的菟絲子被迫擠出口中。
崔左荊將洗手池裡的兩顆爛頭隨手扔進塞滿頭髮的馬桶裡,打開生鏽的水龍頭。缺水的刺刺聲響後,濃稠鮮紅的血流淌出來,帶著股無法忽視的腥臭。
崔左荊耐心等了會兒,水龍頭裡流出的液體逐漸清澈,他才涮了涮杯子,接上半杯水,隨手將不知何時轉向他後腦方向,長著大嘴涎水直流的腐屍拍到另一邊。
崔左荊在牆上抹了把手上的屍水,又洗過手,才再一次踏著斷肢和植物的莖葉,走出衛生間,細心地帶上了門。
少年端著水杯到了床頭,將盛放的風信子插進杯口,成了一株盆栽。
董征敏銳嗅到他身上飄出的屍體臭味,輕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繼續狀若無事地和溫寶山交談。
事實上董征全程都沒說上幾句,溫寶山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雖然因中風說話有些不太利索,但從他的談吐中董征能夠明確感覺到,溫寶山是個高級知識分子。
“我都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除了醫生護士之外的人了。”溫寶山感歎道,他望著鮮豔的風信子,輕輕歎了口氣。
聯系方才在樓梯間裡聽到的綠蘿和醫生的對話,董征心裡有了隱約猜測,他沉默片刻,試探著問道:“這些天裡都是誰在照顧溫叔啊。”
溫寶山轉過頭,苦笑:“就我自己。”
艾倫此時也入戲了,董征和崔左荊一個裝的比一個像,他混在兩人中間,也沒那麽緊張:“啊,那豈不是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沒辦法,要是有很不方便的事情可以拜托醫生護士,他們人都挺好的,實在不行,過兩天我看看能不能請個護工。”
“那您孩子呢?他不過來嗎?”
“他在上海,工作忙,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有時候老板一個電話就得過去,連自己孩子半夜發燒都沒法帶著去醫院,哪還有時間過來看我。”溫寶山歎了口氣,“他壓力也很大,養孩子還要還房貸,我這個做父親的,只能盡力少給他添些麻煩。”
崔左荊抬眸和董征對視一眼,都沒有去問溫寶山妻子的問題,剛才的全部對話中他都沒有提到過妻子,想來離異或者對方不在了。
董征將沉重的話題揭過,按照目前的進展,只要他們能夠解除溫寶山的執念,秘境之行就可以結束了:“那正好我們今天有時間,溫叔有什麽話可以和我們聊。”
“那你們可千萬不要嫌我煩。”溫寶山歪斜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我年紀大了,也沒人願意和我聊天,平時就只能和養的花說一說,每次我都想,要是它們也會說話,那該多好啊。”
崔左荊:“誰說它們不能說話呢?我們上樓的時候還遇見了一株會說話的綠蘿呢。”
溫寶山一愣,隨即難以抑製的激動起來,狂熱的欣喜從他眼中湧出:“你、你也能聽到它們說話?”
果然。
“我們都聽到了。”董征道。
溫寶山語無倫次:“你們,你們難道不會覺得很奇怪嗎,植物怎麽可能會說話?我第一次聽到時,都覺得我自己瘋了,給醫生說,他也覺得我精神可能出了問題,讓我去做心理測試。”
“這個世界上的人總會下意識將所有他們不能理解的事情當做異常,當異常出現在身邊時,懷疑,排斥,否決都會隨之而來,但殊不知那都是超凡的力量。”崔左荊輕輕碰了碰月光女神的葉片,問,“您是從什麽時候察覺的?”
“我住院的第八天,一個人太無聊了,我就像往常那樣對著這些花說話,結果聽到特別微弱的聲音,我還以為聽錯了,過了許久,才發現她在回應我。”
“我實在太想和誰說話了,就和她聊了一整個下午,她脾氣很好,總會耐心地聽我說,聊一些她覺得有趣的事情,告訴我她還有一個朋友,第二天這株月光女神就加入了我們。”
溫寶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眼眶中的茉莉花輕輕顫動,那頻率像在對他說些什麽。
溫寶山靜靜聽了會兒,點點頭,又道:“在這之前,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覺得可能是自己腦袋出了問題,把事情告訴了醫生,但也沒檢查出什麽結果。
“後來我特別想曬太陽,就連午睡時都不願意拉上窗簾,喜歡洗澡喝水,吃東西越來越少,醫生說這是因為我身體在逐漸虛弱,但我知道,並不是那樣。
“直到某一天,我發現我發芽了。”
最開始,是從指尖長出了嫩芽。
溫寶山嚇得要命,然而那些嫩綠的,柔軟的葉子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看到,在醫生護士眼中,他依然只是個普通的偏癱患者,除此之外,身體毫無異樣。
葉子越長越大,最後甚至鼓出了小小的花苞,溫寶山惶恐異常,茉莉和月光一直在安慰他,告訴他:沒關系的,你只不過是更加像我們了而已。
驚慌和恐懼層層包裹著他,對陽光和水的渴望愈演愈烈,當這些情緒和熱望濃烈到足以衝破理智時,瘋狂冒出頭來——突然有一天,他想通了。
與其每天生活在醫生和護士異樣的眼神和孤獨中,不如接受所看到,所聽到的一切,把那些當做常態,他們感受不到,並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寧願當個放縱的瘋子,也不要繼續在孤獨中逐漸崩潰。
在還沒完全癱掉之前,溫寶山經常會在醫院裡走一走,發現每一株植物都有它們自己的靈魂,它們有的暴躁,有的溫順,有的整天喋喋不休地嘟囔誰家孩子在走時又把杯子裡的水偷偷倒進花盆裡了。
“那時候我就想,也許老天真的垂憐我,在我最孤獨最需要傾訴的時候,給了我那麽多朋友,雖然那會讓其他人覺得我是個瘋子,但,我真的很開心。”
說到這裡,溫寶山停了下來。妻子離異,唯一的孩子遠在他鄉自顧不暇,他中風後被同事送到醫院,獨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無依無靠,不敢給孩子打電話,生怕會打擾他工作,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
同事和朋友們過來看他,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和生活,頂多在這裡待上一個小時。他們走後溫寶山無聊得連電視都不想看,年輕人喜歡的手機對他來說也沒有吸引力,更多時候隻盯著天花板默默發呆,自言自語。
五十三歲,突如其來的疾病讓溫寶山被迫停止工作,也終於真切告訴了他,什麽叫做被世界遺忘。
還能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嗎?
“後來我偏癱越來越嚴重,幾乎無法自行走動了,身上越來越多的地方長出花來。有一天,茉莉問我願不願意變得和她們一樣,成為她們永遠的朋友。”
崔左荊:“你答應了?”
“對,我答應了。”溫寶山費力地想要抬起胳膊,卻根本做不到,隻得對董征道,“能麻煩幫我把被子掀開嗎?”
董征起身,將他蓋在胸口之下的被子掀開。
從腹部往下,屬於人類的身體消失不見,植物棕綠色的莖從每一寸皮膚生長出來,淹沒了腰胯和雙腿,蓬勃的綠葉伸展著,潔白的花一簇簇,鵝黃的蕊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溫寶山整個人就如同一株巨大的茉莉,生長在了病床之上。
病態的,美麗。
“然後我……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