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祁抽出配劍, 閻花青的身體頹然倒地。大股鮮血從他喉頭的傷處冒出,可他臉上沒有絲毫痛苦之色,反倒依舊帶著笑容。
“做得不錯, 鳳祁, 你沒讓我失望。”
倒在地上的人已經說不出話了,可那冰冷如蛇蠍的聲音依舊緊貼著鳳祁耳畔響起,就連語調也沒有改變:“雖然與我預想有些不同,好在結果相差不多。我既已得償所願, 那便暫時道別吧。”
閻花青染血的眼珠動了動,落到鳳祁身上,咧開一個微笑:“鳳祁, 期待我們的下一次見面。”
這話音落下, 閻花青的身體重新化成一道黑煙,被風吹散開來。
結界轟然破碎, 龍王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他踉蹌倒地,卻被一雙手臂扶住了。
龍王轉頭,對上了鳳祁面無表情的臉。鳳祁掌心抵住對方背心, 精純的靈力徐徐灌入, 穩住了因失去龍珠,而逐漸崩損的靈脈。
龍王氣若遊絲:“你……我罪有應得,不必救我……”
“你若死在這裡, 他會難過。”鳳祁眼眸斂下, 冷聲道,“我已經親手殺了他的兄弟,若再殺他父親, 日後要如何面對他。”
龍王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沒再說什麽, 而是將視線移向那面已經破碎的琉璃光鏡。
“閻花青還沒有死。”
鳳祁眉宇一沉。
龍王道:“他以魔功將魂魄一分為三,這鏡中的,是他力量最為薄弱的一小片魂魄,不足本體的一成功力。”
一成功力,已經這麽難以對付。
鳳祁眼眸微暗,問:“其他部分呢?”
“魂魄本體,如今被困在了魔域當中,至於還有一部分……沒人知道。”龍王搖搖頭,歎息道,“那部分魂魄隱藏得極好,他不曾告訴過任何人,我只知道,應當仍在仙域。”
他的經脈在靈力作用下穩定下來,漸漸歸於平靜。可與此同時,在體內翻湧不息上千年的靈力流動,也已經不複存在。
鳳祁收了法術,龍王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輕輕笑了下:“原來他先前,一直是這種感覺。”
“多謝你救我。”他抬眼看向鳳祁,又問,“你如何得知該怎樣修複失去龍珠後崩損的靈脈,是晏兒教你的?”
“他過去不就是這麽——”鳳祁的話說到這裡,卻是一頓。
他為何會知道當年季朝雲是怎麽做的?
季朝雲沒有向他提起過這些,他究竟是從何處得知?
龍王並未注意鳳祁的異樣,他收回目光,輕輕道:“閻花青從未放棄打破魔域封印,此番兩族修複了封印裂隙,可依舊無法減緩封印削弱的速度。想永除後患,唯有重塑封印。”
“這封印是鳳霄當年設下的,誰有這能耐,重塑他的封印?”
龍王偏頭看向鳳祁,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事在人為,總會有人可以。”
“……這些年,靈淵海被魔不斷滲透,可我疲於對付體內的魔息,根本無力察覺。直到君玦死在龍王廟,我才意識到端倪。”
龍王道:“我調查君玦死因,閻花青出現在我面前,將一切的真相告知於我,並提出替我報仇。”
“他的魔息已盡數侵入我體內,我根本不可能殺他,所以才設下這個局,借你之手幫我。”
鳳祁皺了眉:“他不是魔域尊主麽,怎會如此輕信於你?”
“誰說他信我?”龍王嗤笑一聲,“他不需要信我。”
“閻花青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人行事乖張惡劣,非常人所能理解。”龍王道,“如你所見,他根本不在乎這片魂魄的死活,也不在乎我是否算計他。他只是想借故引你出來,見你一面,確認一件事。”
“他想確認什麽?”
龍王搖搖頭:“……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祁狐疑地看他,見龍王已經合上眼,也不再多問。他站起身,天邊恰有幾道劍光劃過。
“總算來了。”鳳祁緊蹙的眉宇舒展開,偏頭對龍王道,“我現在進去接小龍,你不會跑吧?”
龍王朝他一擺手:“快去吧,我這副模樣,如何跑得掉?”
鳳祁點點頭,沒再耽擱,快步朝洞穴裡走去。
山洞中的篝火跳動,鳳祁剛走進去,便看見了倒在洞穴深處的少年。
饒是已有所準備,鳳祁仍不免心口狠狠抽痛一下。
季朝雲倒在一片血汙當中,就連散開的銀發上也沾染了血色,模樣十分狼狽。
傷處早已痛得麻木,他腦中昏昏沉沉,幾乎什麽也看不清,只在感覺有人接近時本能的往後瑟縮。
“是我。”鳳祁俯下身,從身後環住季朝雲仍在微微戰栗的身體,喉頭乾澀,“別怕,已經沒事了,是我。”
“鳳……鳳祁。”季朝雲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眶瞬間紅了,“鳳祁……”
“我在,我在這裡。”鳳祁聲音嘶啞哽咽,“抱歉,都怪我。”
閻花青從一開始便是衝他而來,若非他閉關不出,閻花青也不會尋到這個借口,將季朝雲平白卷進來。
說好會護他周全,卻又一次食言了。
鳳祁脫下外袍,小心將季朝雲裹起來,低頭親吻他冰冷的額頭:“我帶你回去,沒事了。”
季朝雲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這具身體太弱,這一夜的折磨足以令他精疲力盡。他將頭靠在鳳祁肩頭,仍由對方將他抱起躍上虎背,出了山洞。
洞外,後續趕來的弟子已將龍王羈押,並開始四處搜尋逃脫余黨。鳳祁看也沒看那些,驅使白虎躍上天際。
夜風微涼,鳳祁緊緊抱著懷中的人,替他擋去所有吹來的寒風。
季朝雲的衣袍早被冷汗浸透了,冰冷的貼在身上。唯有鳳祁身上溫暖而熟悉的熱度,卻透過二人緊密相觸的部分傳來,流入四肢百骸。
不知過去多久,季朝雲小聲問:“他……如何了?”
他沒說是誰,可鳳祁立即明白過來。
鳳祁低聲回答:“他沒事,已經被書院弟子帶走了。”
“我覺得不對勁,他今天與我說了些……很奇怪的話。”季朝雲抓著鳳祁的衣袖,聲音細微,“我不明白……”
鳳祁眼中酸澀,他閉了閉眼,輕聲道:“事情有些複雜,等你休息好了,我慢慢告訴你。”
“睡會兒吧,很快就到了。”
“……嗯。”
與此同時,黑暗的密林中,一道微弱的紅光落入草叢,隨即被一雙手捧了起來。
“您沒事吧?”
那人一襲黑袍,大半張臉隱於兜帽中,只露出一小片光潔白皙的下巴,在黑暗裡看不清真容。
紅光微弱的閃爍著,似乎隨時都會消散。
“你不該來。”閻花青的聲音從光芒中傳出來。
“我知道。”來人捧著那團紅光,聲音裡含著某種熱切,“……可如果今日不來見您一面,又不知該等到何時。”
“胡鬧,我教過你什麽。”那聲音溫和而冰冷,卻透著一絲遷就,“不可感情用事,若被人發現破綻,你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黑袍人眸色斂下,似乎有些低落:“我明白。”
紅光浮上半空,繞著他飛旋一圈,聲音裡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這縷魂魄馬上就要消散,想見我,便盡快完成我給你的任務。”
“……我在魔域等你。”
他說完這話,微弱的光芒徹底消散於夜空當中,了無痕跡。
黑袍人長久凝望著那縷魂魄消散的方向,藏在兜帽下的眸子清透明亮,似乎帶著某種灼熱的渴慕與期盼。
片刻後,他收斂目光,轉身消失在密林深處。
余下兩日,季朝雲都被鳳祁關在文曲峰養傷。
鳳祁端著傷藥推門而入,季朝雲靠在床上,沒有受傷的左手捧著本書卷正在閱讀。
“不是讓你別亂動麽?”
龍族的褪鱗之傷極難愈合,唯有等到鱗片再生完畢,才算徹底恢復。恢復之前,莫說是執劍練功,就是稍動一動,都可能讓傷勢複發。
而季朝雲或許是體質太弱,這些天精神始終不怎麽好,鳳祁索性連門都不讓他出,安心在屋中養病。
季朝雲把書放到一邊,低聲道:“你不在,又不讓我下床,我待著無聊嘛。”
鳳祁放下傷藥,低頭在他額前吻了一下:“嗯,我的錯,今日感覺如何?”
“好多啦。”季朝雲順從地伸出手,讓鳳祁幫他揭開小臂上的繃帶換藥,又問,“仙尊找你何事?”
鳳祁動作頓了頓,神色如常道:“仙域幾大宗族聯合,對靈淵海的徹查結束。證實龍王勾結魔族,危害仙域安危。”
季朝雲眼眸微微斂下:“結論呢?”
“龍王已經承認,勾結魔族乃他一人所為,與靈淵海龍族無關。仙域幾大宗族念在其修為散盡,又協助誅殺魔尊有功,決定將其鎮於極北的從極之淵內,永世不得離開。”
季朝雲指尖輕顫,許久,才緩緩道:“罪有應得,挺好的。”
季朝雲回到文曲峰後就開始發熱,直到昨日才退了燒,鳳祁也終於有機會將事情向他解釋清楚。
聽說所有事情真相後,季朝雲未置一詞,態度出人意料的平靜。
他的傷勢已經在漸漸好轉,光潔的皮膚上,隻留下一道已經結痂的半圓形疤痕。
鳳祁小心替他換了藥,重新包扎好,才聽季朝雲問:“他什麽時候走?”
“今日申時。”鳳祁道,“叔父方才找我前去,便是想問……你要不要再見他最後一面。”
暗牢中黑暗幽靜,龍王席地坐在牆邊,被鐵鏈捆束著。門外鎖鏈輕響,沉重的鐵門被人推開。
鳳祁扶著季朝雲走進來。
龍王抬眼看去,疲憊的眸光微微亮了一下:“我以為你不會再想見我。”
季朝雲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鳳祁道:“我出去等你吧。”
“別。”季朝雲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不會太久,別走。”
自那夜過後,季朝雲對鳳祁的依賴變本加厲,幾乎到了片刻也離不開他的地步。鳳祁摸了摸季朝雲的頭髮,應道:“好,我陪你。”
二人走到龍王面前,龍王無法起身,只能抬眼溫和地注視著他:“還疼麽?”
季朝雲偏過視線,聲音低啞:“不疼了。”
“那就好,這樣我便能放心。”龍王道,“靈淵海的長鴻長老是我心腹,他性子急躁了些,可一直很喜歡你。他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還記得麽?”
季朝雲沒有回答。
龍王自顧自道:“離開前,我將所有事情告訴了他。在你回去之前,他會照看好龍族。”
“我來這裡,不是想說這些。”季朝雲輕聲打斷他。他蹲下身,與這位闊別已久的父親對視,“你那天說,你生平有一憾事,我來替你了此心願。”
“我來見你,是想告訴你,我接受你的道歉。”
“但我不會回靈淵海。”
“我不再是君晏,也不想再做君晏,更不會去繼承你的龍王之位。”
他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聲音氣息不足,尾音輕微地發顫。
“你這性子,還是一點也沒變。”龍王輕輕笑了下,道,“不想回去,便不回去吧。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會逼你。”
“……至於靈淵海,你大可不必擔心。記得我告訴過你,靈淵海龍族存在於千萬年,它或許會因為某個人的存在而壯大,卻永遠不會因為某個人的離開而覆滅,我也一樣。”
片刻後,鳳祁扶著季朝雲站起身,朝門外走。
“鳳族的小子。”龍王忽然高聲喚道,“照顧好他,你若敢欺負他,當心我從從極之淵爬出來找你算帳。”
鳳祁腳步微頓,笑道:“放心,不會給您這個機會。”
龍王暫時關押在戒律殿的暗牢中,二人離開暗牢,出了戒律殿,卻見君如琢正等在門外。
君如琢神情比先前更加憔悴,鳳祁一見他臉色便沉了下來,摟著季朝雲繞過他朝旁邊走去。
“兄、兄長……”君如琢疾走兩步,在身後叫住他們。
鳳祁停下腳步,沒好氣道:“君公子,別跟這兒亂認親,誰是你兄長?”
“我……”君如琢低下頭,鳳祁摟著季朝雲抬步欲走,他連忙道,“我是來道歉的!”
“是我不對,我不該輕信於人,不該引兄長入圈套,我……”君如琢快速道,“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可我……是我對不起兄長。”
季朝雲垂眸不語,鳳祁冷冷道:“說完了?說完可以讓我們走了吧?”
“我已經自請回靈淵海,閉門思過百年。”君如琢道,“那日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會回到靈淵海,協助長老清掃族中被魔族滲透的族人。我會替叔父,替兄長守著靈淵海。”
“希望你說到做到。”季朝雲頭也不回,扯了扯鳳祁的衣袖,“我們走吧。”
兩個時辰後,羈押龍王的仙輦離開鴻蒙書院,朝極北飛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季朝雲斜靠在庭院的竹椅上,遙望著漫天星辰,不知在想什麽。今日外出一趟,讓他更是精神不濟,眼底滿是疲憊。
鳳祁推開庭院大門,雙手背在身後,悄無聲息走過來:“猜猜我給小龍買什麽啦?”
季朝雲收回目光,疑惑問:“買?山下的集鎮尚未重建完成,你能買到什麽?”
鴻蒙山腳的集鎮並未全數滅門,書院弟子在搜尋季朝雲被綁架的荒山後,很快在山中尋到了不少被迷暈的散仙。
但雖說如此,集鎮仍需時間重建,所有商鋪尚未重新開張。
“沒了長鳶榭,難道還沒有別處麽?你也太小看我了。”鳳祁神秘一笑,從身後拿出兩串糖葫蘆,遞給季朝雲一串,“喏,我去人間買的。”
季朝雲睫羽微動:“人間?”
“是啊,把小花累壞了。”鳳祁在他身邊坐下,咬了粒糖葫蘆下來,“不過神獸就是不一樣,比我自己下趟凡間快多了。”
季朝雲看著手中的糖葫蘆,輕聲道:“……謝謝。”
“謝什麽,作為你夫君,不該給你買好吃的嗎?”
季朝雲輕輕應了一聲,咬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齒間蔓延開,季朝雲笑了笑:“很甜。”
鳳祁若有所思地看他,忽然湊上來吻住他的唇。
季朝雲猝不及防被人襲擊,竟也忘了反抗,呆呆地張著口任由對方佔便宜。
片刻後,鳳祁直起身,認真道:“你這串的確比我的甜,明明都是同一家買的,這是什麽道理?”
季朝雲眨眨眼,下意識道:“那我與你換?”
“不用。”鳳祁一隻手撐在他身側,眼底含笑,“我覺得與糖葫蘆無關,是你比較甜。”
季朝雲一怔,偏過頭:“你又逗我。”
鳳祁含笑不語,二人很快吃完了糖葫蘆,鳳祁取過絲帕給季朝雲淨手。做完這些,季朝雲往裡讓了讓,讓鳳祁在他身邊躺下。
鳳祁把他摟進懷裡,用嘴唇試了試他額前的溫度:“怎麽又有些燙,不舒服嗎?”
“沒有,可能是有點累了。”
“一會兒再給你煎副藥。”鳳祁將季朝雲散落在額前的發絲撥到而後,後者主動貼上來,在他掌心蹭了蹭,“心情好些了?”
“我沒有……”
“不用騙我。”鳳祁把玩著他的發絲,溫聲道,“你在我面前不用隱瞞,開心或者不開心,都可以說出來,我與你一起承擔。”
季朝雲把頭埋進他懷裡,聲音低啞艱澀:“我真的沒事,我就是……我就是在想,我今天是不是不該那樣與他說話。”
“你一時接受不了,我都明白。”鳳祁寬慰道,“你不需要勉強自己。”
“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季朝雲靠在鳳祁肩頭,閉著眼睛,低聲道,“鳳祁,我沒有父親了。”
如果還有時間,他們可以漸漸衝淡過往的矛盾,讓一切變回原來的模樣。可現實甚至沒有給他接受與和解的時間,來去倉促,讓他措手不及。
鳳祁沉默地抱著季朝雲,感受到懷中的軀體輕輕顫抖著,肩頭的布料很快便濡濕了一小片。
鳳祁輕歎一聲,掌心輕撫著季朝雲的背心,正欲說什麽,忽然聞到了一股清甜的氣息。
那氣味有些熟悉,淡淡的,聞來卻格外甜膩,激得人心浮氣躁。
鳳祁怔愣一下,立即想起這味道是在何時聞過。
他驚愕地低下頭,感覺到懷中軀體的溫度又升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