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攤了攤手,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別過頭去,半天沒再說話。
那時候,他家太窮了。他媽最開始只有五百塊錢,還是跟人磨破了嘴皮子、賣盡了笑才借來的,帶著個屁事不懂、年紀小到只會坐著花錢、幫不上任何忙的他,租了個很便宜的小破屋,公共廁所要走五分鍾,晚上就只能在家門口放個尿壺,不到大人的三步遠就是床。
後來文東他媽有時候嫌他生活習慣不好,就會順嘴說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小時候挺愛乾淨的,怎麽會越大越邋遢……
文東早就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樣兒了,他隻記得那個破屋子一下雨就漏水,床上地上都是盆兒,還記得他媽在壞臭了的肉裡使勁兒放鹽和辣椒試圖蓋過那氣味好哄他吃,他不吃,她就罵他不懂事兒。
他所在的世界不允許他窮講究。
但凡還能講究,那估計是還沒窮到一定的境界。
他還記得他那時候覺得自己挺大一男孩兒了,不想跟媽媽一起睡,怪臊得慌的。可他家沒多余的地方讓他選。白天他媽要做很累的活兒,晚上頭沾到枕頭就睡著了,還打鼾,鼾聲比雷聲都恐怖,吵得文東根本睡不著。房子就那麽點大,他躲在哪個角落都照樣聽到,他只能睜著眼睛到天亮,然後去學校課堂上睡覺,老師講課的聲音比他媽打鼾的聲音好聽多了,跟放音樂似的。
這些都不能怪他媽,她也是這操蛋的生活、不公平的命運的受害者。
但總之,他就一直特討厭跟別人住一起,就算那人不是他媽,就算那人不打鼾,他也受不了,渾身不自在。
這些他不想跟華臨說,說了也白說,華臨沒經歷過,不可能理解。說不定,華臨只會像他的小學老師一樣——那時候,他還不夠叛逆,老師問他怎麽在課堂上睡覺,他就老實說了。老師歎了聲氣,用很憐憫的眼神看他,然後和他說他媽媽很不容易,讓他要懂事,要體貼媽媽的艱辛。
都是空話,上下嘴皮子一嗑,誰都能說,但沒屁用。
華臨肯定會說那個時候他媽媽太辛苦了,條件確實只有那樣,都過去了,現在好就好了。
半晌,文東聽見華臨問:“所以你肯紆尊降貴跟我同居,是給我臉了,我走狗屎運中了頭彩,我要感恩你看得起我,是這個意思嗎?”
“……”
文東的喉嚨裡像吞了一把柳絮,發著癢,幾乎發不出聲音,難受得想要嘔吐。
他反覆地深呼吸,將攥緊的拳頭松開,努力放緩語氣:“我不是那個意思。臨哥,真的。我……我只是想說,我對你和對別人真的不一樣,我很喜歡你,真的,我……我想過跟你一直在一起,就咱倆現在這樣,不就挺好的嗎,不也能一直在一起嗎?”
好個屁,比地下情還地下,快下到地心人世界了。華臨憤憤地想。
“臨——”
“你想過和我一直在一起的話,為什麽不肯讓父母見面?”華臨問。
這個話題怎麽就繞不過去了?!文東煩躁地揉了把頭髮,無奈地反問:“所以你為什麽非要讓他們見面?”
“我說了啊,別人談戀愛,父母都會見面的。”華臨說。
文東在這個瞬間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差點就說出來了:那你跟薛有年談的時候怎麽就瞞得挺好的,還說他要害怕的話,你就跟他一起瞞你爸媽一輩子?
——終究是用僅剩的理智克制了自己,沒說這話。
但這個想法迅速地盤踞了他的整個大腦,像秋天的草原上扔了一顆煙頭,火蹭的就燒了起來,整片地燒了起來。
他知道這是薛老狗的陰謀,就是為了讓他這麽妒恨,但知道也沒用,他確實在這個時候很妒恨。
當初,薛有年不止給了他一百萬歐元,還給了他一堆錄像,是薛有年和華臨在一起的時候拍的。當然,不是什麽□□錄像,是些生活或旅遊片段,用現在的話來說,類似於生活vlog那種。
比如,春節的時候,那倆人在瑞士還是哪兒的雪山裡租了個度假小屋,房間裡布置得熱鬧漂亮,他們用攝像記錄他們的甜蜜時刻。這還是華臨提議的,因為他家有這個“傳統”,喜歡用錄像來保留回憶。
薛有年一開始不太自然,說怕被華臨的父母發現端倪。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以後。薛有年說他太害怕被華臨的父母知道了,他一輩子都不敢說。
華臨本來還在那展望過個幾年給他爸媽潛移默化地洗腦成功、那就皆大歡喜——他不是喜歡對家人藏事兒的性格——但見薛有年這樣,他就趕緊安慰薛有年,說不展望了、不坦白了,瞞一輩子就一輩子,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他尊重薛有年的意思。
文東不可抑製地想:怎麽到了我這裡,就不用尊重我的意思了呢?
他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挺幼稚的。這麽多年過去了,很可能只是單純的華臨的想法變化了,僅此而已,不是針對他。
但是,他忍不住這麽去想、去嫉妒。他都快嫉妒瘋了,他甚至害怕自己嫉妒到變態。
華臨在那些錄像裡對薛有年,和對他,完全不一樣。
當然,這也怪不了華臨,畢竟,主要是人不一樣,主要是薛有年和他文東不一樣。薛有年根本不會像他一樣low、生活習慣不好、沒文化、沒錢、沒教養。薛有年是完美的、高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