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所覺,白衣先生偏偏頭,朝殿門的方向笑了笑。
小宮女的臉登時紅了。
她有些後悔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瞎子,慌亂咬咬唇,垂眸斂神,抱著謝玄七拐八拐繞進了內殿。
這一打量,小宮女才發現自家殿下似乎有些不高興,明明是張軟乎乎的團子臉,卻能讓人瞧出緊繃。
誤以為對方是不喜歡吵鬧的環境,她連忙加快腳步,死馬當活馬醫地念叨:“我的好殿下,笑一笑,娘娘可想著見您呢。”
當朝皇后,——也就是謝玄生母許氏,是位極雍容端方的婦人,見謝玄被抱進內殿,她有心想碰,卻又生生收回了手。
對於這個兒子,她的感情很複雜,對方過於早慧,又被法華寺批了遁入空門的命格,總叫許氏覺得自己生的不是嬰孩,而是其他什麽。
謝玄能理解對方,所以不會如何失落,事實上,他在俗世中與親生父母見面的機會,也只有生辰和各大節日的宮宴上。
許氏的貼身宮女卻急了:“娘娘!”
明明五殿下被送走後,娘娘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怎麽這會兒見到人了,反而不親近了呢?
“慧心大師不是說過,玄兒要遠離俗世牽絆,否則會有劫難,”幽幽歎了口氣,許氏黛眉微蹙,“陛下也是這個意思,我總不好違背。”
“可聞先生卻說無礙,”殿內沒有外人,貼身宮女壓低音量,快言快語,“那法華寺指不定被誰買通了,睜眼說胡話,歷朝歷代又不是從未有過隨祥瑞降生的皇子,憑什麽只有咱們五殿下要去做和尚。”
許氏沒說話,心裡卻明鏡般,母家勢大,她與陛下雖相敬如賓,但不該有兒子,無論那慧心和尚批語是真是假,只要陛下願意推波助瀾,它便能坐實。
況且,玄兒出生後的種種表現,確實像與佛有緣。
“我隻盼他今夜能選中拂塵,”百般無奈,許氏退而求其次,“法華寺太遠,又無法成家立業……”
凝神靜聽,聞九輕易從種種紛擾中辨出許氏的音色。
等內殿裡沒了動靜,他才收攏思緒,注意到對面死死盯著自己的和尚。
慧心很生氣。
他本是萬佛宗外門弟子,天資不夠,年近五十仍無法突破築基,隻得回到俗世等死,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天生適合修佛的好苗子,慧心本打算先佔了謝玄師尊的位置,等對方長大點,培養些感情,再通知宗門。
如此一來,多的不提,混到顆築基丹總不是難事。
未成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氣息弱到難以辨別的小毛孩,居然也敢憑符咒引雨的把戲,來和自己搶徒弟。
也不用腦子好好想想,天生佛骨的謝玄,怎麽可能去當道士?
俗世出身又歸於俗世,法華寺是皇家廟宇,慧心對帝王心思也有些了解,於陛下而言,只要謝玄有一個足夠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緣太子之位,不管是修佛還是修道,皇家都養得起一個富貴閑人。
是故在收徒這件事上,除了幾個希望皇后嫡子徹底斷絕子嗣的妃嬪,沒有人會幫他。
但慧心也早有準備。
他上交的抓周用的物件,表面是木魚,實際卻是修真界最低級的法器,上面似有若無、受過香火供奉的靈氣,定能牢牢將謝玄吸引。
而聞九送上去的東西他也偷偷看了,僅是個最最普通的拂塵,別說靈氣,連俗世的珍寶都稱不上,活像隨手撿來。
思及此,慧心的心氣總算順了些,重新擺出一副高僧做派,不再去看對面的瞎子。
文明觀猴的聞九:……
怪不得謝玄談及師門時從未提過“慧心”,這老禿驢,一瞧就滿肚子壞水。
——他雖蒙著眼,用的布卻半透,借著燭火,縱然沒有靈氣輔助,也能將周遭境況辨個大概。
落在旁人眼中,這份目盲仍能行動自如的從容,便多了份仙風道骨之感。
等謝玄的百歲宴、兼提前的抓周禮正式開始,時間已然又過了兩刻鍾,穿著一身新衣服的奶團子被放到桌上,眉目平靜,小大人一樣,半點沒有要哭鬧的意思。
在他附近,擺滿了筆墨紙硯、各種書冊吃食之類的玩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最角落代表天恩官運的印章,還有格格不入的木魚和拂塵。
前兩日剛給欽天監當了幾回精準的天氣預報,聞九有幸能站得靠前,趁著無人注意,他悄悄給謝玄比了個手勢:
選拂塵!不然你就死定了!
偏生桌上的奶團子像沒看到他一般,不僅想都沒想地越過了拂塵印章,還艱難地,慢吞吞往木魚那邊挪。
表面鎮定的慧心則樂開了花,他就說,沾染了香火供奉的靈氣最是有效,垂眸做出一副慈眉善目樣,他雙手合十,已然預料到了結果:
“阿彌陀佛。”
……
靜默。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有人應和自己的話,慧心暗覺不妙,壓著急躁緩緩睜眼,才發現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聞九身上。
或者說,聞九的袖子上。
放著一堆近在咫尺的精致物件不拿,從出生起便備受關注的五皇子費勁繞了個遠路,伸出還沒有成人掌心大的小手,牢牢抓住了個瞎眼美人。
一心等著收徒的慧心好懸沒氣個仰倒:“這不可能!”
一定是聞九在衣服上做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