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寅時一刻,秦老爺多半還在夢裡。
楚慎行停頓一下,似無比踟躕,終於下定決心,說:“我來郢都一路,與一紈絝交惡。那紈絝資質不好,入不了歸元宗。可他以你相逼,說家中請了數個築基期的客卿,隻待少爺一聲令下,便能為之行事。是兒不孝,為爹惹下這等禍患。萬望爹爹暫避一段時日,隱姓埋名,勿要引得旁人注意。再有,那紈絝家中勢大,我這一路途徑多城,都有他家開的商號。爹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吳兩國……”
他說了太多話。
最後話音未盡,信符便飛走。
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際。
楚慎行定定看了片刻,垂下目光。
可以想見,秦老爺收到這道神念時,該何等心驚肉跳。
楚慎行想:我擔心“忤逆”,因不知天道如何判斷我與秦老爺的關系。他是我爹,可八百年不見,我又換了一副身軀……也不知剛剛那信符,惹他心慌意亂,背家而走,是否算得上“不孝”。
信符撞入秦老爺夢中。
夢裡,他兒子成了歸元宗仙人的親傳弟子,這是何等光耀!
秦老爺做夢都在笑,可夢著夢著,耳邊倏忽響起一道急促的嗓音。
他悠悠轉醒。
嘴上的笑一點點消失,最終定格在慌亂、不知所以。
那是子遊的聲音嗎?
自己等了數月,等來的並非兒子的好消息,而是給自己惹了仇家?
秦老爺從床上坐起,僵著臉。
“這可如何才好——”他苦歎。
“這可如何是好?”
同時,楚慎行問秦子遊。
花轎終於停下。
他們來到一處坐落在山嶺間的大宅外。宅子大門敞開,屋簷下掛著兩個紅燈籠,在風中飄動。
秦子遊初醒,有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很快回神,揉一揉臉頰,又輕輕拍兩下,打起精神,便聽楚仙師這樣問。
大宅在半山腰,周遭照舊是如璧山林,往下則有一湍溪流。
秦子遊思忖片刻,跳下蒲團,說:“楚仙師等我片刻!”
他花了些功夫,捉回一隻走地兔。
那走地兔一身棕皮,睜著兩顆圓溜溜的眼睛,被秦子遊拽住兩隻耳朵,在他手裡拚命掙扎。
秦子遊手上很穩,神情卻有些赧然。他想到楚慎行從前的話,有什麽想法需求,都告予楚仙師,楚仙師……
總會答應。
潛移默化,或說楚慎行有意引導間,秦子遊已經有了這樣的念頭。
所以少年咳了聲,大方笑一笑,說:“勞煩楚仙師將這兔子送入宅中。”
還是他方才說的“試探”。
楚慎行看他,微微笑了下,“好,全憑子遊。”
一顆青藤卷上來,纏在兔子身上。秦子遊看這一幕,終究忍不住道:“楚仙師,這又是如何做到?我這一路,見你用這青藤如臂使指。”
楚慎行漫不經心,回答:“等時機成熟,再告予你。”
秦子遊:“……”
秦子遊“哦”了聲,很好說話,沒再追問。
拜師的問題還橫亙在他與楚慎行之間,秦子遊恪守分寸。
青藤如蛇,往前蔓行,將走地兔帶到宅前、送入門中。
楚慎行送佛送到西,又捏了隻紙雀,借小雀的眼睛,帶秦子遊看走地兔進宅子後的動靜。
白雀停在大宅門口,啾啾而鳴。
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從宅中出來,嘴裡絮絮叨叨:“這個點,我上哪兒給老爺夫人找熟兔去,先前也沒說姑爺好這口啊——哎?”
那小廝與先前的轎夫、小郎不同,神色靈動,臉頰雖然同樣蒼白,但已經有些血色。
秦子遊看了片刻,無法確認這是人是鬼。
他欲問楚仙師。楚仙師卻像洞悉了他的想法,在少年肩頭輕輕一捏,說:“往下看。”
秦子遊便往下看。
楚慎行則想:這小廝,倒是與方才的紙人不同。
但也算不得活人。
小廝驚喜地看著兔子,將走地兔一把撈起,笑眯眯道:“有了!這不正是嗎?”
他哼著歌兒,翻身回了宅中。從紙雀眼睛看,宅中一片幽霧,混沌而不分明。
秦子遊看得一頭霧水,不知這算“試探”出什麽結果。
他心裡琢磨,是否要把方才看到的那隻黑雲雞也捉來,看門裡是否會再出來什麽人,歡喜地說“恰好”。倘若當真如此,那秦子遊覺得,自己親身走上前,興許也能得一句“恰好”。只是不知道,他到時候是盤中餐,還是堂中客。
楚慎行則沉吟:此地山環水抱,砂交水匯,堂局端正。
適不適合人住,他說不上來。但顯然是聚風藏氣之地,宜下葬。
他見秦子遊似要起身做什麽,眼皮跳了下,將少年壓住,讓白雀飛起,飛入宅中。
紙雀不算生靈,可在碰到青色幽霧時,卻驟然一頹,撲扇兩下翅膀,就無力地跌在地上。
重新變成紙前,它“啾啾”叫了聲,看向院內。
這裡竟然在辦一場宴會。
院中高朋滿座,人聲鼎沸。
小廝婢女行於客中,上菜倒茶,忙忙碌碌。
這幅光景映入眼簾,楚慎行“哦”了聲:“喜宴。”
秦子遊提起一顆心:已經開始吃宴?那豈不是拜過堂了?可花轎才剛剛進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