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便說:“其一,我來此處上任,翻看歷任縣令留下的書文,明知他們屍位素餐,卻未上報,與其同流合汙。”
“其二,那甘寧村裡正來尋我時,我隻做不知,讓他莫要因小事煩擾。”
“其三……”
楚慎行停了片刻,覺得這縣令也頗為懂行。子遊顯然因縣令的知錯而錯惱怒,楚慎行便從旁邊抽出兩本空白折子,扔在縣令面前。又以靈氣搬動筆墨,一並落在縣令手邊。
他做這些,秦子遊心領神會,淡淡道:“寫吧。”
縣令一怔。
秦子遊說:“一份給自在峰,一份給朝廷。”
縣令驀然抬頭,看他。
這少年並不因他一番痛訴而心慈手軟,反倒依舊這樣“秉公執法”。
雖震怒,卻不處私刑。
縣令面色發白,頹然拿起筆。
他手腕顫抖,眼看一個墨點要落在紙上。可愣神片刻,墨又遲遲不落。縣令怔然,意識到,自己連最後的偷奸耍滑都做不到。他隻好長歎一聲,落筆,寫下陳罪書。
不只是自己的罪過,也攀扯出前面數任縣令。在落筆的時候,縣令就清晰意識到:自己完了。
這不只是他仕途的結束,更意味著他這一脈所有的入仕之人都要被排擠、打壓。
寫折子不用很久,於他來說,卻似度過漫漫一生。
最終放下筆,書成。
秦子遊撿起看了看,在兩個折子上,各畫陣法,分別送去鹹陽和自在峰頂。往鹹陽那一封,上面加了自在印。給自在峰那一封,則額外附帶一張給孟知竹的信符,三言兩語說清狀況。
做完這些,他看著頹然的縣令,說:“你先起來。”
縣令抬頭,不解。
秦子遊說:“還有案子給你審。你且記幾個名字,寧文,寧張氏,寧老三,寧劉氏……”
寧文就是甘寧村村長,寧張氏是他家老妻,寧老三則是寧劉氏口中另一個這些年無故“失蹤”青壯的父親。
縣令寫著這些,起先不明所以。
不過秦子遊說:“鹹陽那邊的旨意一時三刻也來不了,你先把這些案子審完吧。”
縣令恍惚,有一絲了悟。
接下來兩日,楚慎行與徒兒留在縣衙,看縣令審案。
他們又一次看到甘寧村幾人。被帶來時,村長夫婦兩股戰戰,在看到縣令身側的楚、秦師徒後,當即軟倒在地,終於知道,自己這回是遇到硬茬子。
而寧劉氏和寧十六來的時候,雖忐忑,卻也能鎮定說:“拜見青天大老爺!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婦之子尋個公道啊!”
第148章 不同
寧劉氏說著說著, 到底沒忍住,落下淚來。
寧十六扶住母親,咬著牙, 狠狠瞪一眼旁邊的村長夫婦。
秦子遊密音問楚慎行, 若是沒有自己拿主意,師尊會如何應對這些場景。
楚慎行沒說話,青藤卻從袖口冒出來,去纏秦子遊手腕。
秦子遊起先輕輕“呀”了聲,不過無論縣令、縣丞, 還是堂下諸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村長夫婦惶惶不已,寧十六母子幾乎又悲又怒,縣令、縣丞則擔心自己往後還能不能留下一條命, 他們沒心思關注旁邊那對師徒,自然聽不見秦子遊這聲氣音。
楚慎行回答徒兒:“我不會來這縣衙。”
秦子遊手指繞著青藤,想:這是師尊啊。
他還是有些不適應,此刻一邊捏捏藤葉,一邊用神識去勾勒師尊的身影,忍不住思量起自己這樣動作,師尊會有什麽感覺呢?
楚慎行話鋒一轉,“子遊, 你我乘船去雲夢時, 你亦斬殺了那要下毒害你的船家。”
秦子遊一怔,捏藤葉的動作也停下來。
他自然記得這件事。
秦子遊忍不住說:“可這兩件事——”怎麽能一概而論呢!
說到一半, 又停下。
年輕仙師記起自己曾經遇到的、死在他劍下的山匪。他不後悔從前所為, 至今仍然覺得那些惡人該死。但此刻, 秦子遊一遍一遍問自己, 無論是船家還是山匪,又與眼前甘寧村村長夫婦有何不同?
他的確可以想到一些答案。
山匪危害一方,魚肉百姓。船家想要對他下毒,他險些喝了被放上耗兒藥的粥!
秦子遊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赤`裸的、毫不掩飾的惡意,相比之下,甘寧村村長“有苦衷”,不過是一個為人所害,再拿起屠刀的“可憐人”。
但是,他當時分明也可以選擇將船家、將山匪帶去周邊縣衙。
為何不去?
秦子遊細思片刻,了然。
因為他從前是磊落遊俠,隻信心中公義。他急人所急,痛人所痛。
最重要的是,那時秦子遊不過煉氣期。他對渡劫、對飛升有一些暢想,卻隻把這當做一場瑰麗無邊的夢境。不似如今,他築基多年,無需飲眠。他知曉本方世界外仍然有大千世界,魔修肆虐。他終有一天會飛升,會與師尊一同看過世間風景。
他依舊會憂人所憂,可說到底,秦子遊的心境在悄然變化。
他不再是“凡人”了。
楚慎行側頭看他,視線在徒兒手上打了個轉,然後說:“興許並非我有所變化,而是你這一路來,慢慢與從前不同。”
秦子遊沉思。
他站在那裡,公堂深處,逼仄角落。一縷淺淡的天光落下來,照著青年的眉眼。他抿著嘴巴不笑,就沒有此前靈動鮮活的樣子。衣領整整齊齊地合著,看不到肩膀上楚慎行沒有消去的一點痕跡。可畢竟有一張俊秀面孔,氣質沉靜下來之後,隱隱有了幾分旁人印象中湛然若神的仙師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