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太年輕了,氣度被撐起一刻,又淡下來,帶一點惆悵的喟歎,低聲說:“師尊,這麽看來,你我都變化良多。”
楚慎行想一想這句話,頗讚同。
他說回前面的話題:“我興許會讓那些親人不在的人家自己商討要如何對待這位村長。”
秦子遊:“這樣也不錯。”
楚慎行:“也不會給鹹陽發一張折子。”
秦子遊笑了下:“是我太拘泥於此。”
楚慎行看他:“不,子遊,你願意讓他被秦國法規論處,這樣很好。”
他們行走在紅塵之外,可無論是甘寧村中人,還是這位縣令,都仍然在世俗之中。
身為歸元宗首席的楚慎行面上和氣,可內心已經不把世俗皇權放在眼裡。他要處置一個縣令,那便直接處置。之後朝廷如何對待,楚慎行不在乎。他清楚地知道,凡人朝廷不會願意為了一個普通官員,去“得罪”歸元仙師。
但子遊選擇了另一種態度。
他略有插手,卻不去幹預所有結果。紅塵中事,該讓紅塵中人去蓋棺定論。
案子審了數天,城中其他百姓聽到消息,在門口圍觀。
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楚慎行和秦子遊不再出現在公堂上。可縣令不敢放寬心,仍然提著一口氣,抱了薄薄期待,覺得自己做好這最後一件差事,興許可以留一條命下來。至少,也能不牽連家中太多。
寧劉氏母子之後,又有其他人也上堂,說著村長罪行累累。到第二天下午,有旁觀的百姓拿著爛菜葉、臭雞蛋過來,砸在村長夫婦身上。兩人一身髒汙,低頭不言。
寧十六和他娘親被帶到公堂之後,暫且休息。
旁人看了寧劉氏母子,都覺得這兩人此前狼狽、一張蠟黃的臉,這兩天卻“容光煥發”。不過他們短暫地奇怪片刻 ,很快又放下心思,覺得這是因為即將大仇得報,於是精神頭好。
寧十六很不放心自家娘親,像是一個護食的小狼崽,始終緊緊擋在娘親身前。有旁人靠近,都要呲牙咧嘴。
但人有三急。他從茅廁出來,再往小花廳去。一路都急匆匆地小跑,路上經過一個園子,意外地在其中見到兩位仙師。
寧十六踟躕一下,停下腳步。
他往前。
楚慎行和秦子遊正坐在亭中講話。見寧十六過來,兩人暫且停下。楚慎行抿了口茶水,聽寧十六又拱手拜了拜他們,認真、正式地再謝過一回。
這是寧劉氏母子被叫到縣衙之後,寧十六第一次與兩位仙師正面相對。此時不比當初在甘寧村,他身上衣服雖然還是陳舊,卻整潔、乾淨。加上體膚康健,徹底不似從前那個小乞兒,而是個年紀雖小,卻落落大方的小郎君。
楚慎行看他這樣,心想,子遊大約會很高興吧。
秦子遊果然柔聲和寧十六講話,還問他,之後有何打算。
寧十六笑了下,說:“娘親說了,她現在眼睛好了,又可以做繡活兒攢錢,讓我讀書。不過這樣一來,娘親太勞苦……”
他停頓一下,小聲說:“出了這種事,日後,我和娘親多半不能再回村子住。”
雖然村長被懲處,但甘寧村其他人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
寧十六對此有心理準備。他另有一番計劃:自己這個年紀,勉強可以被一些小店招去當學徒。起初雖辛苦,但往後,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小少年說著這些話,眼裡帶一點光。
秦子遊看他,問:“你還想讀書嗎?”
寧十六眼睛微微睜大。
秦子遊說:“若是想——”
寧十六猛然點頭:“自然是願意的!”
他想考取功名!
他深恨堂上狗官。
他想,天下之大,該有不少不平事。往後,自己若能替人做主,救人於危難,該有多好。
秦子遊笑了下,說:“好。再過兩日,會有其他弟子來這邊善後。到時候,你把這個給他。”
他想一想,從旁邊摘一張葉子。寧十六只見仙師指尖瑩光點點,片刻後,那葉子成了一枚折好的符,落在他手上。
秦子遊說:“莫要弄丟了。”
寧十六捏手心裡的符,心臟狂跳。
他看著秦子遊與楚慎行,忍不住又叫了聲:“仙師。”
秦子遊看他。
寧十六說:“仙師看我,有無……有無修行的根骨?”
他滿懷期待,忐忑又緊張,問出這樣一句話。
片刻後,卻聽到一個令他失落的答案。
秦子遊沒有直說,而是道:“在凡塵做官,總好過去山上做一個外門雜修。”
寧十六明白過來。
他吸一吸鼻子,“我曉得了,仙師保重!”
秦子遊頷首。
寧十六倒退著離開這個亭子,一直到離兩位仙師很遠了,他才捏一捏手上的符,覺得掌心發熱發燙,扭頭回到花廳。
楚慎行看完全場,說:“子遊,你看他如何?”
秦子遊笑一笑,說:“聰明,有膽識,會爭取——畢竟此前確實有心救你我,那現在稍微幫襯一下,也無妨。”
楚慎行看他,見徒兒面上有懷念、喟歎……種種神色。
秦子遊自然知道,寧十六在他們面前直白表現出為難,就是希望他們出手相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