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遊偏一偏頭,看起來一本正經,又藏著笑意。他說:“我與父親講好啦,父親也答應,明日子時,對否?”
他輕描淡寫。
其中,父親起先的不理解、往後的憂慮,都被秦子遊隱下。
他花了很大功夫,掰開揉碎,告訴父親,雖說此舉會遺失骨血,但修道修道,從來都更講“道基”。肉`體凡胎,怎麽比得過天材地寶?
父親便問:“那你為何不用天材地寶製成的身子?”
這並非故意挑刺,而是純粹擔心。可秦子遊聽了,腦子裡“嗡”一下,頓時不是滋味。
他與張興昌、孫胖二人結交時,就認識到“天道不公”。孫胖再刻苦修行,也比不過他一次頓悟。
而這時候,父親面對他,說出一樣的話。秦子遊不知如何回答。
我被天道偏愛,也因此被宋安盯上,從而有了危險?
這話……不能這樣說。
所以秦子遊絞盡腦汁,一面說服爹爹,一面,也是“說服”自己。
他實則心力憔悴,往後,爹爹有生意上的事。秦子遊便出來,要找師尊。臨行前,又記起什麽,借廚房一用。
至於如何找到……
自然是順著師尊鋪在城中的神識,一路尋來呀!
聽了徒兒的話,楚慎行回答:“對。”
秦子遊笑一笑:“便勞煩師尊了。”
楚慎行心情莫名跟著松快,有了玩笑心思,想說:既是“勞煩”,總該有酬謝。
但在楚慎行開口前,秦子遊便在袖中一掏,變戲法似的拿出什麽。
一個瓷碗,裡面的湯餅還冒著熱氣兒。
第104章 入夢
秦子遊解釋:“此地綠菜與雲夢品類不同, 各樣調料也有些區別。”所以湯餅的味道, 大約也和秘境中不同。
楚慎行“唔”一聲, 顯得很好說話。他原先已經打算起身了, 這會兒卻又坐好,持箸挑起面條,看上面湯水滾落, 把面條送入口中。
秦子遊笑吟吟問:“我做完之後嘗過, 覺得尚可,師尊嘗起來如何?”
楚慎行瞥他一眼,見徒兒眼裡映出自己的影子。他心中莫名熨帖,細細的藤蔓在袖口亂竄,也有幾縷冒出來,想在秦子遊肩膀拍一拍、頭上揉一揉。
楚慎行垂眼, 將藤蔓壓製,答道:“尚可。”
秦子遊不計較師尊“冷淡”, 還是笑眯眯地, 說:“師尊喜歡就好。”
楚慎行心道:喜歡……
前一刻, 他還是徜徉在紅塵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仙人。這一刻, 卻似沾染了許多煙火氣。
楚慎行吃麵, 秦子遊又說起其他。他大約還是苦惱, 給爹爹換過身體, 這樣一來, 宋安不能通過爹爹找到他。但倘若宋真人真對爹爹做出什麽, 他還能不理會嗎?
最好的法子,是讓爹爹真正改名換姓,從此以後,始終用“楚禾”的身份活下去。而今三國鼎立,國與國之間,對戶籍查得並不嚴謹,所以秦老爺才能在此地安然隱姓埋名。再過十年、二十年,“楚禾”身為修士,有了進境,更沒人會在意他是從何而來。
秦子遊理智上知道,這是最安全的方式。但他慢慢與父親說時,還是覺得自己十分殘忍。父親看重血脈、看重親緣,即便來這金華縣,也依然帶著爺爺、帶著太爺爺的排位,在夜裡偷偷祭拜。從前改名易姓,是權宜之計。到現在,卻變成一個樊籠,把爹爹圈在裡面。
一直到進了廚房,不必面對父親,秦子遊才慢慢平靜。
在秘境時,他先是劉興親衛,而後是“秦將軍”,吃穿用度都算亂世中的,他嘗過湯餅,覺得滋味不錯,這才提起精神,順著鋪在城中的神識,來尋師尊。
楚慎行聽他絮絮叨叨,慢慢知道,子遊有苦惱,想要自己開解。
他一哂,想:小沒良心的,也只有這種時候,才能這麽親近我。
但秦子遊望著他,日光落在他眼中,讓青年的瞳仁透出清澈的琥珀色,裡面滿滿都是楚慎行。
楚慎行放下面碗、筷子,隨意捏了個清潔的法訣,便又回到從前出塵的樣子。師徒二人坐在一處,樓下人來人往,鼎沸喧囂,雖有對那“怪病”的惶恐,更多卻是對生活的希望。
這種環境中,楚慎行說:“和我講講秦老爺。”
秦子遊放松了些,安然笑一下,說:“從前也與師尊提過一些。”停頓,“一直和師尊講,我家在平昌城。但在我剛出生時,爹爹的生意還未做起,要四處走商。楚國與吳地不同,各城之間差異甚大。到我五六歲時,爹爹加入一個商隊。又兼當時所在城池待他們這樣的小商實在不睦,於是爹爹打算帶我和娘一同離去。也是在這一路上,遇到劫匪,我與我娘就此和爹爹失散。”
楚慎行回憶這些往事。
他總得“知道”秦子遊經歷什麽、秦老爺是怎樣的人,才能開導徒兒。
藤枝從屋簷垂落,也在磚石中發芽,到底纏上秦子遊肩頭。對青年來說,這成了師尊的安慰。他側頭,看著那顫動的細芽,露出一點笑,繼續往下說。
對爹爹說自己這幾年的經歷時,秦子遊始終緊繃心弦,生怕父親露出失望神色。但在楚慎行面前,他沒有這些煩惱,心境平和許多。
在外那些年被寥寥帶過。回到平昌城之後,秦老爺的種種驚喜、種種欣悅,還有求上穿雲樓,為秦子遊打製靈劍,製作信符……這一切,被秦子遊著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