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懂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之前應該再堅持一下。”紀筠沒有抬頭,她剛才的所有精氣神都像是回光返照,整個人又恢復成了昨天那個半死不活的狀態:“做出保守治療決定的是我父母,但我也沒有反對……因為我當時也有私心,我生怕努力到最後還是徒勞無功,讓她白白多遭那麽久的罪。”
許暮洲無言以對。
這是個幾乎無法取舍的難題。在知道結局的情況下,其實無論選擇什麽,到最後都會後悔。
紀筠現在後悔她沒有再盡力堅持一下,但如果她當時選了另一條路,現在或許也會後悔,後悔為什麽沒有替紀念選一條更舒服的路。
“而且,許先生。”紀筠輕聲說:“人存在是要有證據的,名字,身份,什麽都好——但她什麽都沒有。”
“紀念是我起的名字,她也只有這個了。”紀筠將手臂上的袖子擼起來,她指尖顫抖地摸上小臂的傷口:“我們這裡的小孩子,三歲之前夭折,是沒有墳墓的。火化後的骨灰會順著焚化爐的煙囪吹到風裡去,最後什麽都不剩下。”
隨著紀筠的聲音,許暮洲手腕上的也在持續不斷地發著燙,他瞥了一眼,發現上頭的黑色液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底。
許暮洲對這個黑白比例太熟悉了——這表示他們離任務結束只有一步之遙,解決紀筠的執念,他們就能回到永無鄉了。
但許暮洲破天荒地猶豫了,他面對著紀筠,實在沒法狠下心說出要讓她放走紀念這樣的話。
許暮洲隻覺得左右為難,他回頭看了看嚴岑,發覺對方也在看他。嚴岑依靠在牆面上,衝著他比了比手腕,意思是讓他快做決定。
從嚴岑那副袖手旁觀的模樣來看,許暮洲就知道他沒打算出這個主意。
“紀筠。”許暮洲試探地說:“我們不是來帶她走的。”
紀筠渾身一僵,遲疑地抬頭看著他。
“我們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許暮洲繼續說。
“我沒有願望。”紀筠警惕地看著他:“你們可以走了。”
許暮洲瞥了手鏈一眼,發現那上面的黑色液體完全沒有下降。
許暮洲微微皺眉,覺得不太對勁。如果紀筠的願望真的是“留下紀念”的話,在剛才許暮洲給了台階時,她的執念其實已經達成了。
可是繡球花上的進度條不會騙人,那就只能說明,紀筠的執念不是這個。
說實話,許暮洲確定了這件事時,他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疑惑——她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許暮洲閉上眼,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梳理著從來到這個任務之後所見到的所有場景和線索,將所有能想象到的“細節”都在腦子裡過一圈。
他的眼神落在紀筠的床頭,那本《百年孤獨》靜靜地壓在《雪娃娃》上頭,被枕頭蓋住了一般。
許暮洲先是一怔,卻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許暮洲搖了搖頭。
紀筠的執念壓根就不是什麽要留下紀念——答案早在最開始就擺在了他面前,只是他被紛雜的線索蒙了眼,以至於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答案。
紀念是在紀筠心裡長大的,她們兩個人的世界截然相反,卻又殊途同歸。紀念在紀筠的個人意願中長大的同時,也反過來影響了她。
所以永無鄉的任務對象才會模糊不堪,那是因為這次任務雖然只有一個,卻同時來自於兩個任務對象。
其實紀念早在他們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告訴他們了,要“找姐姐。”
第67章 望鄉(二十七)
許暮洲明白紀筠的執念來源於什麽地方——跟普通的生死間隔不同,紀筠在這中間還夾雜了一種“愧疚”。
她過得越好,就會越愧疚。
紀筠是清醒的,她清楚地明白這一切與她無關,無非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可是痛苦會讓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抓緊每一根浮木,她沉陷於“可能性”所帶來的愧疚之中,並讓她將所有的過錯歸咎於自己。
這次任務跟上一次完全不同,這次的任務完全依托於紀筠自己的主觀想法,一切的一切無非都圍繞著她的愧疚、願望和後悔。
許暮洲還是頭一回這麽深入地試圖體會“情感”究竟是什麽東西。
但直到剛才,許暮洲才忽然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紀念”到底是什麽。
許暮洲曾經將紀念看做與孫茜類似的,沒有自主思想的一縷魂魄,執著地被拴在這個世間,渾渾噩噩地等著執念消散。
可直到剛剛嚴岑說,現在“紀念”並不在這裡,許暮洲才恍然驚覺一個問題。
他在白天見到的紀筠,或許並不完全是紀筠。
這就像是機械連接的樞紐,想明白這個,之前一切零散的線索就都有了答案。
無論是嚴岑還是許暮洲,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獨屬於“紀筠”本人的意願。
在嚴岑無故催眠紀筠的時候,紀筠曾經告訴嚴岑,她的夢裡有一座教堂,月光映射在青石路上,那條路的盡頭有一個身著黑裙的自己,和一塊空白的無名墓碑。
連嚴岑之前都想過,這樣的映射是不是因為紀筠本身有自毀傾向,亦或是有什麽心理創傷,只是後來又被他否認了。
這種矛盾的內心世界一度成為了許暮洲研究的重點,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紀筠,那是在扮演“紀念”的紀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