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睡在她的心裡——那是她的墳墓,也是她的救贖。
嚴岑剛剛有一句話說反了,一直以來,不是紀筠在影響紀念,而是紀念在影響她。她們姐妹倆的主觀意願交雜在一起,像是一縷解不開分不明的雜亂線團。
“你的失語症,不是心理創傷。”許暮洲彎下身子,半跪在地上試探性地握上她的肩膀:“是因為你跟‘紀念’在一起,她是不會說話的,對不對?”
紀筠整個人身子一僵,許暮洲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紀筠。”嚴岑走過來,居高臨下站在一邊:“你還記得你妹妹的樣子嗎,還記得她生命的最後一天發生的事情嗎?”
紀筠喉嚨一哽,她整個人蜷縮地坐在冰涼的地磚上,手臂顫抖地抱著頭,神經質一般地揪緊了自己的頭髮。
“我當然記得。”紀筠嘴硬:“我——”
“描述給我聽。”嚴岑打斷她,不容拒絕地說:“你妹妹最後跟你說的一句話是什麽。”
嚴岑身上天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威嚴,紀筠的手指縮緊,柔韌的發絲纏繞在她的手指上,勒出一道道明顯的紅痕。
“她說,她跟我說——”紀筠微微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說:“她說,她——”
“你不記得了。”嚴岑說:“你忘了她。”
許暮洲一愣,側過頭看向嚴岑。
“你覺得她沒有身份,沒有名字,唯一存在過的證據就是你的記憶——但你把她忘了,所以有罪。”嚴岑說:“因為這個,所以你才會那麽愧疚,是不是。”
“我沒有!”紀筠嗚咽一聲:“我沒忘……我妹妹是2015年12月19號不在的,那天我下樓,醫院門口有個賣豆漿和小籠包的攤位,往右拐是一家彩票站。我——”
紀筠終於說不下去了,她捂著臉,唇瓣劇烈地顫抖著。
嚴岑說得沒錯,她不記得了。
紀筠已經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她開始想象不起來“紀念”的模樣,“紀念”生病時候的記憶也變得模糊不清,紀筠再回想時,僅能想起很久之前她跟紀念之間的零星畫面。
那些記憶像是被一隻手生硬地蓋住了,紀筠明明知道那些東西存在於自己的腦海中,但無論她怎麽想,都依然想不起來。
最開始是“紀念”的樣子,後來是“紀念”離世時的場面,她隻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走出醫院大門,一眼先望見了醫院門口的早餐攤子。
露天的蒸籠蒸騰著熱氣,小籠包一籠八個,攤子上自動播放的大喇叭喊的是“豆漿油條茶葉蛋”,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她記得無比清晰,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紀念的臉。
這種不受控制的遺忘讓她整個人都焦慮了起來,她嘗試過很多辦法,卻依舊無濟於事,那些明明被她確信刻在腦子中的記憶確確實實如指縫的流沙一般,在她面前消失了。
紀筠只能從本能中尋找著“紀念”存在過的痕跡,她刻意讓自己感受那種無孔不入的空虛和痛苦,試圖將這種遺忘變得更緩慢一些。但這種本能不夠取信於人,甚至到最後都無法取信於她自己。
——她覺得她背叛了“紀念”。
無數稻草壓在她的心口和肩頭,墜得她整顆心落入泥潭,沉甸甸的淤泥堵塞住她的口鼻和眼睛,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迸發出了一種濃烈的情感。
——如果她回來就好了。
然後“紀念”就真的回來了,紀筠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她甚至沒有跟“紀念”有過交談,她見不到摸不到對方,但她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對方重新回到了她身邊。
紀筠曾經想過這是不是自己壓抑過久產生的精神幻覺,於是她看病,吃藥,自己住進療養院。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這種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加真實。
這令紀筠欣喜若狂,她曾經說過,願意用任何代價去換“紀念”活著。如果“紀念”留下來的代價只是要跟她分享身體和意願,那絕沒什麽大不了的。
紀筠願意一輩子與“紀念”這樣活在兩個世界,哪怕從沒有交流也無所謂,只要她每天醒來,還能感受到對方在她身邊,就很足夠了。
——足夠了,沒有別的願望了。
“我替你想起來。”嚴岑垂著眼看著紀筠,他的眼神中有一種複雜的憐憫:“你妹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找姐姐’。”
嚴岑話音剛落,許暮洲就看見紀筠的喉嚨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有零散的水漬從她的指縫中溢出,順著手腕滴落到瓷磚上。
——滴答。
“你沒有把她忘了,你只是生病了。”嚴岑語調平平,單純地在闡述一個事實:“創傷後應激障礙——在目睹死亡或人身威脅後產生的一種延遲類精神障礙,回避事件和選擇性遺忘是其中的一種典型症狀。她的死給你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為了使你的精神不至於崩潰,你的大腦才屏蔽了這段記憶。”
嚴岑頓了頓,又說:“紀筠,這不是你的錯。”
紀筠發出一聲短促的吸氣聲,她大概是太疼了,以至於連喘氣都痛苦不堪。她的手指收攏,無意識地緊握成圈,捂住了自己的一隻眼睛。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滾落下來,紀筠狠狠地咬著唇瓣,硬是沒發出一聲哭音來。
嚴岑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他不擅長安撫人心,於是就著這個姿勢捏了捏許暮洲的後頸,示意他來做這次任務的結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