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岑沒有過多糾結已經得到答案的問題,而是緊接著又問:“那是紀筠的妹妹嗎。”
“是。”紀曉莉說。
“紀筠的妹妹叫紀念嗎?”嚴岑忽然問道。
在催眠詢問的過程中,治療師確實會從各個角度對同一個問題進行反覆詢問,以達到最終目的,從操作上來說,“催眠問話”跟“審訊”其實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
“不是。”紀曉莉答得很堅決。
一般來說,進入深度催眠的人會完全按照催眠師的指令行事,除非觸及到非常令人抗拒的話題,否則得到的答案幾乎就是完全可信的。
嚴岑抬起頭,跟許暮洲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其中還有別的問題。
如果連紀曉莉都不認識“紀念”,那這個莫名出現在紀筠本能裡,還被她掩藏保護著的究竟是什麽。
“你的小女兒叫什麽?”嚴岑問。
紀曉莉忽然哽住了,她的唇瓣輕輕顫抖著,整個人的臉色開始變得極其蒼白。
她的狀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許暮洲警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盯著她的臉色瞧。
嚴岑卻仿佛沒看見一般,又重複了一遍:“她叫什麽。”
“……她沒有名字。”紀曉莉說:“她還沒有來得及有名字。”
——怎麽會沒有名字,許暮洲想。
新生兒出生之後就要在出生證明上寫明父母的身份和孩子本身的名字,哪怕是夭折的幼兒,也不至於連名字都沒有。
許暮洲本想追問,卻發現這位母親的眉頭皺得死緊,她在毫無指令的狀態下艱難地側過身,在椅子上蜷縮成一個無力的姿勢,她的手包被揉搓出明顯的褶皺,被她當成救命稻草一般地攥在懷裡。
哪怕許暮洲對催眠一竅不通,他也明白對方現在明顯已經進入了嚴重的創傷領域。他猛然間想起,嚴岑問的不只是紀筠的妹妹,還是紀曉莉夭折的女兒。
無論這件事是不是紀筠的症結所在,但在這個過程中,不光紀筠失去了妹妹,紀曉莉也失去了女兒。
思及此,許暮洲才反應過來現在他跟嚴岑的這種行為有多過分——從精神深處試圖挖掘這件事的細節,就等同於在撕扯紀曉莉鮮血淋漓的傷口。
他有些於心不忍,剛想開口叫停,嚴岑已經繼續問了下去。
“紀筠是在你小女兒去世之後才患上失語症的,是不是。”嚴岑問。
紀曉莉的喉間發出一聲悶不可聞的泣音:“是。”
可惜她的無助和痛苦像是沒有對嚴岑造成任何影響,嚴岑的目光沒有任何波動,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已經想好了新的問題。
許暮洲看不下去,壓低聲音叫了一聲:“嚴哥……”
嚴岑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於是頭也不回,眼神緊緊地盯著紀曉莉,語句緩慢地問:“紀曉莉,你小女兒是怎麽夭折的。”
紀曉莉從方才起就一直繃緊的纖細神經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張開嘴,發出一聲憋悶的尖叫,手指痙攣著發起抖來。
“嚴哥……嚴岑!”許暮洲跳起來一把攥住他胳膊,壓了低聲音急切道:“這不能再問了!”
“這是最快的辦法。”嚴岑說,他的語調波瀾不驚:“你也說了,硬猜不會比直接問更有效率。”
“她明顯已經快崩潰了!”許暮洲說:“你看不出來嗎。”
“問完之後,我之後會讓她忘掉這件事。”嚴岑的態度很堅決。
“那這個過程中造成的傷害呢。”許暮洲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可能本來已經強行把這種痛苦忘記了,你現在又給她翻出來一寸寸地揉搓,在這個過程中造成的傷害怎麽辦?”
嚴岑目光平靜地看著許暮洲,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明顯是一種“不怎麽辦”的眼神,大概只是想給許暮洲面子才沒有直接反駁。
“清理任務是要消除任務目標的執念。”許暮洲放軟了聲音:“歸根結底是要平衡世界中產生的情緒,如果你一邊執行任務,一邊創造新的情緒,那這些多余的怨恨和痛苦呢,要怎麽辦。”
嚴岑還是沒有說話,許暮洲抓著他胳膊的手指有點力度失控,指尖泛白地按在他的皮肉上。
許暮洲發現嚴岑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解,他其實不太明白嚴岑的不解來源於什麽地方,但他本能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不問了,嚴哥。”許暮洲再接再厲地勸他:“你和我,我們兩個人沒道理找不到一個小丫頭的執念在哪。”
嚴岑望著他的眼睛沉默了足有兩三分鍾,直到許暮洲的指尖開始泛酸,嚴岑才輕輕點了點頭,做出了他平生第一次妥協。
“好。”他說。
第58章 望鄉(十八)
嚴岑最終還是沒從紀曉莉口中問出最後的答案。
其實嚴岑比許暮洲更明白精神損傷的意義,人的大腦會有自我保護機制,這種硬性催眠只能給出指令,而不能進行心理疏導,所以一旦觸及到精神深處的私密區域,就會引起反彈。
意志力堅強的患者可以反抗催眠指令,但也有一些意志力薄弱的人反抗失敗。
但無論如何,在反抗中造成的精神損傷是實打實的。
嚴岑究竟是被哪一句話說服的,許暮洲不得而知。不過嚴岑說到做到,既然答應了許暮洲,就真的一句話都沒有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