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岑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但用膝蓋想也知道沒什麽好事。他掙扎著扶了一把牆壁,踉蹌幾步走上前,半跪在許暮洲面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暮洲?”嚴岑擔憂地問。
親眼面對親近之人的死亡現場並不是個什麽簡單的事,當初紀筠就是因為親眼見到紀念死去所以才患上了精神障礙——何況意外這種毫無心理準備的死亡方式帶來的衝擊無異於要遠遠大於病逝,如若不是沒別的辦法,嚴岑也不想在許暮洲面前搞這一出。
許暮洲聽見他的聲音,他木然地轉動著眼珠,緩慢地將視線移到嚴岑身上——嚴岑的手還有些抖,唇色慘白的不像話,大顆大顆的冷汗從他的鬢角滴落下來。
許暮洲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中——他的情緒像是短暫地被剝離了他的靈魂,他整個人變得木然而遲緩,像是許久沒上發條的老舊鍾表。
他還是保有理智,記憶也很正常,只是平時唾手可得的情緒被整個埋沒,變得遙遠而不可及,連帶著他整個人的精神和身體都異常疲憊,渾身連一絲力氣都擠不出來,想動動手指都變得十分艱難。
許暮洲能清楚地看到嚴岑的狀態很不好,可饒是如此,他還是執著的捧著他的臉,眼珠錯也不錯的盯著他的表情。
嚴岑身上沒什麽勁兒,他只能半跪在床邊,湊近許暮洲,用手肘撐著對方的膝蓋借力。
“暮洲?”許暮洲看著他的嘴唇開開合合,聲音輕柔,還帶著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還好嗎?”
副本中的致命傷會對靈魂產生傷害,許暮洲眼前晃滿了嚴岑在他面前掉下三十層樓的那一幕。
平時優秀的記憶裡成了許暮洲的負擔——因為那個短暫的畫面被無限拉長,每一幀都死死地鎖在他的腦子裡,清晰無比。
——嚴岑是為了他受罰的,許暮洲遲緩地想。
在上一個副本是他自作主張違背了主線意願,本來應該受罰的也是他。是嚴岑替他攔下了這次懲罰,甚至用自己去填補多余的怨氣。
許暮洲的鼻子有些酸,他的胸**了一團浸滿水的棉花。他像是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思維和動作都變得很遲鈍,他垂下眼睛,輕輕動了動擱在膝蓋上的右手,慢慢的,慢慢地蹭了蹭嚴岑的手。
“……你疼不疼。”許暮洲啞著嗓子說。
嚴岑見他開始說話,才松了口氣,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臉頰,衝著他笑了笑:“一點點,我比較耐疼。”
他在說謊,許暮洲很清楚。嚴岑疼的跪都跪不住,需要在他身上借力,怎麽可能像他說的那樣輕描淡寫。
於是許暮洲艱難地抬起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他腦子仿佛被鏽死了,一時間也想不出該說什麽,只能沉默地看著嚴岑。
然後他就看見嚴岑唇角的笑意忽然淡了,對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片刻後才輕輕的歎了口氣,湊上來問道:“……怎麽哭了?”
許暮洲茫然的看著他,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
隨即,許暮洲才感覺到嚴岑的拇指在自己眼角輕輕一擦,帶著薄繭的指尖觸感十分明顯,許暮洲看著他的表情,後知後覺得發現他擦的是自己的眼淚。
“……你不要有負擔。”嚴岑說:“你去那個任務世界之前就相信且尊重我的選擇,現在回來了,也應該一樣。”
“而且,你要知道一件事,我是心甘情願的。”他耐心的用指節擦掉許暮洲眼角的淚:“我知道所有的內情,也明白我跟著你去會發生什麽……你的任務身份是我調換的,這一切我都知情,鍾璐沒有瞞著我任何事。所以這是我考慮過的結果。而且我自認為能承受這種結果——如果這些傷在你身上,我會更疼,比現在疼百倍千倍。”
他很少這樣明確又堅定地說這些有些肉麻的話,許暮洲的睫毛抖了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所以現在的結果很好。”嚴岑說著露出一點清淺的笑意,像是無比滿足:“任務結束才兩天,我有大把的時間休養……不好嗎,嗯?”
嚴岑的態度太過柔軟,他握著許暮洲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讓對方能切實地摸到自己。
“我只要不想死,我就永遠不會死。”嚴岑說:“……而只要有你在,我就永遠不會想要去死。”
許暮洲的手指下意識蜷縮了一下,掌心緊貼著嚴岑的臉。
他手掌冰涼,一時間竟然比體溫更低的嚴岑還要像一塊冰,以至於他摸著嚴岑的臉,反而摸到了一種柔軟溫熱的觸感。
——嚴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四肢齊全,還能養好。
這個認知像是給許暮洲兜了個底,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崩潰到精神錯亂,於是那些被保護機制刻意隔離的情緒就一股腦地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那些情緒尖嘯著鑽進他的血液裡,順著奔騰的鮮血在瞬間流到全身,將他整個人重新激活了過來。
後怕,悔恨和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一股腦地重返了上來,就像是一把雙刃的尖刀,從裡到外把他整個人攪得肝腸寸斷,心肝脾胃無一不在疼。
許暮洲控制不住地捂著腹胃彎下腰去,被迫趴在嚴岑肩頭乾嘔了幾聲。
他又疼又難受,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沉甸甸的鉛塊,上上不來下下不去,刮得他鮮血淋漓,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圖個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