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紅底黃字的寬麵橫幅橫拉過異端管理局總局的大門前——【熱烈歡迎異端研究資深專家白柳先生蒞臨我院工作】。
極具現代感的卵圓形白色建築物前拉這麼一條濃墨重彩的橫幅,可以說一句土到極致就是潮,居然看起來沒那麼打眼,還挺合適。
但有人並不這麼覺得。
岑不明雙手抱胸,額角青色筋彈動,麵色陰沉地望著這條橫幅,沾著血的臉上皮笑肉不笑,嚇得跟著一起出任務回來的小隊員們不動聲色地退了好幾步。
岑隊,表情好可怕……
“誰拉的這條歡迎橫幅?”岑不明語調冰冷地開口質問,“不是說過總局的建築物麵前不能有任何色彩折射物嗎?在這裏拉橫幅是想把總局暴露給敵對方嗎?”
“叫做這個事情的蠢貨滾到二支隊來領罰。”
“……”正在大門內移梯子掛橫幅的陸驛站聽到這話,不得不哭笑不得轉頭,“師弟,是我做的,你要怎麼罰我?”
岑不明冷冷地一擺手,示意後麵的二隊隊員先進去,這群第一次出任務的小崽子如蒙大赦,從一看就要暴怒的岑教官麵前兔子一樣地蹦躂走了。
陸驛站嘖嘖譴責:“你看看你把這些訓練生嚇成什麼樣了師弟,做老師不能這麼凶的,太過了。”
岑不明仰頭看臉上還帶著黃色油漆,一本正經站在叉梯上說教他的陸驛站,不怒發笑:
“我太過了?”
岑不明猛地爆發,指著橫幅怒道:“陸驛站,我有你過?!都把邪神進異端管理局的歡迎橫幅掛我臉上了?!你好意思說我過!”
陸驛站:“……”
這樣聽起來好像是挺過分的哦。
陸驛站從叉梯上爬下來,搓搓手,慈眉善目地把住岑不明的肩膀,和稀泥道:
“白柳雖然是邪神,但他站我們這邊啊,已經被方大隊長確認錄取成為我們的新同事了,還是要和新同事好好相處,搞好關係嘛小岑!”
“今晚總局會給白柳辦入職大會,大家都會來,你也來嘛!”
岑不明沉默半晌,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火氣:
“……我不質疑方隊的抉擇,她選擇白柳進總局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一邊說著,一邊麵色冷酷地往前走,餘光掃也不掃麵前的橫幅:
“但要我參加這人的歡迎大會,絕無可能。”
“我和第二支隊的眾多隊員,一直都在和異端廝殺的第一線,絕對不會接納這種汙穢纏身,正惡不分的邪神。”
陸驛站看了一眼岑不明的背影,隔了好久才欲言又止道:
“可是,白柳被分到了二支隊,辦公室就在你隔壁……”
岑不明眼角狂跳地看著自己對麵的辦公室,和坐在房間裏,穿著白大褂,托腮笑眯眯對他揮手的男人。
“岑隊長。”
白柳笑得眉眼彎彎,他麵容俊秀儒雅,語調誠懇溫柔,明明是很讓人心生好感的表情,但莫名就給人一種調戲人的感覺:
“好久不見,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我對異端管理局還不太熟悉,有什麼不懂的,還請岑隊長前輩多帶帶我這個後輩。”
白柳微笑:“畢竟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還希望岑隊多包容。”
岑隊長麵無表情地和白柳對視了一分鍾,深吸一口氣,一陣風一樣地衝到了方點的辦公室,雙手往桌麵上重重一拍:
“方隊,我知道您的決策一向是正確的,但我能問一句嗎?”
岑不明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裏把這句話給蹦出來:
“為什麼白柳會進二支隊?”
“二支隊需要白柳承擔心理谘詢和幹預的工作。”方點推了推掛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大大咧咧地回複,“所以我就讓他擔任了二支隊的心理谘詢師工作。”
岑不明竭力控製自己的語氣和表情:
“什麼叫白柳擔任了二支隊的心理谘詢師?”
“二支隊不需要心理谘詢和幹預。”岑不明冰冷地要求,“還有,白柳之前從來沒有考過心理谘詢師的相應證明嗎?這算違規從業吧?”
方點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嗆咳一聲掩飾尷尬:“的確,白柳登入這條世界線的時候,的確沒有考過心理谘詢師的證明。”
岑不明剛要鬆一口氣,就聽方點略帶笑意地補充:
“但在這兩個星期間,他已經考過,並且拿到相應證明了。”
岑不明:“……”
上條世界線的白柳那個擺爛到底高中成績,讓他完全忘了這家夥本質是個天才……
岑不明還想說點什麼,但方點大手一揮,示意他打住,神色有些認真地抬起頭來,語氣也鄭重了下來:
“讓白柳擔任這個職位,是因為有很多隻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
“而讓他進入二支隊,是因為他後期會和你們一起大量出外勤任務,負責很多人形異端的收容淨化。”
岑不明一頓:“人形異端?”
“嗯。”方點嚴肅點頭,她語氣有些唏噓,“除了我們這些恢複了記憶,靈魂握在白柳這個邪神手裏,得以讓他幫我們控製汙染度的人形異端,其他人是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精神在異端的汙染下不降維的。”
“——比如你周圍不斷出外勤任務的二支隊隊員。”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岑不明。”
方點的語氣很輕,但又字字清晰分明。
岑不明低頭不語,他隔了很久很久才沙啞開口:“……我知道的,方審判長。”
方點也靜了一下,她微微別過頭,垂下眼眸:
“知道就好。”
白柳重置了時間線,但一開始那條時間線,那條遊戲開始的時間線因為並沒有被放置存檔點進入循環,所以是無法被重置的。
那些因為精神錯亂,崩潰,瘋狂,而在叛亂中倒戈向白六的二支隊成員,那些岑不明的摯友,師兄,引導岑不明走到這一步的教官,曾經的二支隊隊長,都死在了叛亂後的審判裏——
——死在了方點的槍下。
他們再也無法複活了,岑不明的時間停在那個血腥的叛亂與清洗的夜晚裏,停在審判庭響了一日的槍聲裏,所有人的創口都隨著時間回溯而愈合。
隻有岑不明的創口,在回溯後重新開始流血,他依舊滿身傷痕地留在原地,和過去的時間一起,似乎舍棄記憶往前走是一種罪過。
他忘不了這些,因為這些真的發生過。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方隊。”
岑不明靜了一會兒,他語氣平和地回複,要轉身推門離開的時候,他背後的方點突然開口了:
“第二支隊在建立之處,就是殺戮與正義,墮落與希望,背叛和忠誠,崩壞和堅守並存的一個小隊。”
“是一個從誕生之初,就承擔著犧牲自己,帶走邪惡使命的獵人之隊。”
方點語調平穩地說:“——所以身為預言家的陸驛站才會選擇你做獵人。”
“你們的對抗和墮落並不是毫無意義的。”
“正是因為有你們,才會有這條世界線的白柳,一個好邪神。”
“你一直和陸驛站說是你開槍帶走了白柳,誘導他審判了你——”
方點靜了片刻,詢問:
“——但初代獵人先生,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要在死前把你的罪人井戒指給我,讓我繼承你的技能,讓我用罪人井去保護白柳?”
岑不明離開的腳步頓住了,他攥緊了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微微泛著冷光。
方點毫無波動地繼續說了下去:
“白六開始的邪神遊戲裏,隻有他賜予的技能,才是能主宰整個遊戲規則的技能,淩駕於整個遊戲之上,絕對不可違抗,是神等級的技能,被稱為規則類技能。”
“規則類技能除了正十字審判軍,和直接被他賜予技能的紅桃,喬治亞這類信徒,還有一種玩家擁有——”
“那就是獵人。”
方點頓了頓,她垂下眼簾:
“陸驛站最後給我的那封信裏的戒指我發現被人調換過,不是他的求婚戒指,而是你的罪人井戒指,你那個時候已經被陸驛站處刑死亡,所以隻要我戴上你的罪人井戒指,就能繼承死去的你的技能。”
“罪人井技能,是隻要被自己認定為罪人的人,就絕對不可逃脫,包括靈魂和記憶。”
方點靜了很久:“我就靠這個技能,在最後將白柳的靈魂保護住,將我和陸驛站的記憶留存住。”
“或許你真的恨白柳,不然罪人井不會在世界毀滅的那一刻,都將白柳關押得那麼嚴密,分毫不透。”方點抬眸平視岑不明一動不動的背影,“但你給我留戒指的動機,你不惜死亡也要讓我去做的事——”
“——的確是保護白柳吧?”
“岑隊,你還是後悔對這個孩子行刑了,是嗎?”
岑不明一動不動地在門口站了很長時間,辦公室裏的燈光落在他高大的肩膀上,在地上拉出很長的影子,空氣中隻有他稍亂的呼吸聲浮動。
他攥緊的右手慢慢鬆開。
“獵人如果對平民開槍。”岑不明的聲音帶著決絕冷意,“獵人自己也應當受到懲罰。”
“是我看錯了,他的確是人,不是異端。”
岑不明的語調裏有種說不清的恍然,一點稀鬆又譏諷的笑意:
“——隻是一個,和異端一樣討厭的人。”
岑不明披著二支隊隊長的製服,他穿過悠遠的回廊,和每個緊繃的訓練生冷淡地點頭問好,遠處的二支隊傳來通明又溫暖的燈火,傳來嘰嘰喳喳的嬉鬧聲——
“白老師!你真的是我們二支隊的心理谘詢師嗎!”
“白老師,你脾氣好好,嗚嗚,我確實很害怕異端,我每次出任務都可以和你回來哭訴嗎?”
“白老師,你是我們的新教官嗎?!好耶!以後再也不用被岑教官訓了!”
夜晚的暖風熏人,從岑不明恍惚的臉上吹過,他遠遠地站著,忽然想起某一條世界線裏,他也曾這樣遠遠站在這裏,聽著這些稚嫩的聲音背後抱怨他的嚴厲。
那個時候,他與這世界唯一的正義聯係,預言家陸驛站站在他旁邊。
岑不明麵色淺淡地掃了一眼,他自知自己在這樣的場合不受歡迎,隻是掠過一眼,便轉身準備離去。
“岑教官。”新任心理谘詢師穿著白大褂,也不知道是怎麼瞬移過來的,笑眼彎彎地站在他麵前,搖著一罐啤酒,“不進去嗎?”
“沒必要了。”岑不明冷冷地轉頭回絕,“我是絕不會和你這樣的邪神同流合汙……”
“是嗎?”白柳偏過頭,遠眺望著從遠方的公路上行駛而來的車輛,臉上的笑意淺淡真切,長發在身後飄蕩,“我還以為岑隊長不惜以死換我回來,會很歡迎我這個新同事入職呢?”
岑不明一頓,咬牙否決:“胡言亂語!”
“或許岑隊長很不喜歡我。”白柳笑著將啤酒遞過去,“但在這十年裏,我在守門的時候,龜縮在岑隊的罪人井當中苟且度日,扛過汙染的時候,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謝謝你。”
岑不明頓了很久很久,他非常緩慢地抬起了頭。
日落時分,平原遼闊,夕陽紅光從遠處一路染過,地平線上的純白圓頂建築浸潤血色天光,周而複始地收容著這世間欲望和邪惡,這世間最邪惡的神明此刻笑容純澈地對他伸出了手,耳邊是訓練生吵鬧的歡呼——
——一如多年前,那個預言家傻笑著站在他旁邊,肩撞肩,在寬廣天地中發聲大笑。
【總有一天——】
預言家眼睛發亮地說:【——正義終將戰勝邪惡!我要把邪神殺死!】
——這名大呼喊的預言家後來把邪神當兒子一樣養大了,誰碰幹誰,還給人家找工作,在單位拉橫幅營造和諧工作氛圍。
獵人忍不住嗤笑出聲,他看向對麵表情無辜的邪神,忽然輕快一笑,帶出了點痞氣,挑眉接過了啤酒:
“要我喝可以,就看你酒量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