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風沒有起身送他,仍舊握著杯子坐在桌邊,待徐神醫走後,他的手才一顫,將杯中的茶也打翻了。他卻沒有理會,反而臉色發白的伏在了桌上。
又是月初,他體內的蠱蟲之毒如期發作了。
這回疼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厲害。許風的鬢發很快就被汗水打濕了,他捏緊自己的手腕,死咬著嘴唇沒有出聲。
以前出聲叫痛,是因為知道有一個人會心疼他。
如今卻沒有這個人了。
無論從前吃過多少苦,一旦知道有人寵著自己,就難免變得金貴起來,一點點疼也受不住。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頓時又被打回原形,再怎麽痛也只能忍著了。
許風疼了大半夜,中途似乎暈過去了一回,後來又掙扎著醒過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方覺得好受一些,硬撐著躺回了chuáng上。
他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送飯的小廝來了兩次,都沒有將他叫醒,最後是被屋外的喧鬧聲驚醒的。睡著時還好些,一醒過來,手腕處那種被萬蟲噬咬的痛楚便又席卷而來,疼得他再也睡不著了。
外頭又吵得厲害,不知出了什麽事,許風想了一想,還是掀被下chuáng,起身去看個究竟。
他昨夜出了一身汗,衣服濕了又gān,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但他也沒力氣再換過一身了,就這麽走過去開了房門。
他住的院子地方不大,這時卻有兩個人在院中打鬥。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紅衣的楚惜一手握劍一手使鞭,招式迅捷無比,看得人眼花繚亂。另一個白衣人卻無兵刃,空著一雙手與他過招,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許風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白衣人正是那位最得宮主寵幸的林公子。他久聞林公子的大名,今日在近處見了,果然是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楚惜相貌雖好,但與他站在一處,亦是高下立見。
只是不知他們兩人怎麽會打起來?就算是爭風吃醋,也不必打到他的門前來吧?
許風正自奇怪,就見柳月走進來道:“宮主還在病中,你們兩個在此胡鬧什麽?”
楚惜悶不吭聲,手上劍法使得更急。
倒是林公子笑道:“楚堂主非要與我過招,在下隻好奉陪了。”
柳月嬌聲斥道:“楚惜,快住手!”
兩人同為堂主,楚惜自然不會聽她的,甚至連話都沒接一句。柳月也不著惱,隻瞧了許風一眼,忽然說:“宮主醒了。”
她這句話說得甚輕,但在場眾人,皆是聽得清清楚楚。
許風心頭一震,知道那人既然醒了,徐神醫當有法子救他,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楚惜則最是激動,立刻連架也不打了,隨手把鞭子甩在一邊,提了劍問:“當真?”
柳月沒好氣道:“我是不要命了嗎?拿這等事來消遣你?”
楚惜這才信了,道:“我去瞧瞧。”
說完轉身就走。
柳月也不理他,徑直走到許風跟前,說:“傻小子,宮主說要見你。”
許風呆了一呆,還未答話,楚惜已折回來道:“我不準!宮主會受這樣重的傷,全都是此人害的,豈可讓他再見宮主?”
他說話之時,明晃晃的劍尖已對準了許風。
林公子往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了一擋,說:“在下倒是不知,原來這極樂宮裡的事……如今都是由楚堂主說了算?”
他語氣溫和謙遜,便是說這番嘲諷的話,也聽得人如沐chūn風。
楚惜卻不買帳,冷笑道:“宮主傷重,我自然要替他著想。剛才若不是你在門口攔著,我早已一劍殺了這小子。聽說他跟慕容飛走得挺近,林公子如此相護,看來是還念著舊qíng哪。”
林公子微微笑道:“我心中隻念著宮主,因而要護著他想護的人,免得叫旁人胡亂殺了。”
許風聽到這裡,方知自己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然而他無心去想,隻對柳月道:“柳堂主,我想先換身衣服。”
柳月道:“行,我在門外等你。”
其實他既是去見仇敵,這副模樣也能出門了,但許風還是換了一身gān淨衣服,又將頭髮梳了梳。做完這兩樁事,已費了他不少力氣,等他再次開門時,門外只剩下柳月一人了。楚惜跟林公子在極樂宮時就勢同水火,也不知是不是一言不合,又跑去別處一決勝負了。柳月沒提,許風也就沒問,跟著她出了院子。
那人住得不遠,許風走了一段路後,就被柳月領進了一間屋子裡。屋裡沒有伺候的人,隻桌上燃著熏香,香味濃鬱得嗆人。許風聞了一陣,才猛然意識到,這香味是用來蓋住血腥氣的。
chuáng上的紗帳也都放了下來,看得見朦朦朧朧一道影子,半靠著坐在chuáng頭。
柳月朝那道人影福了福,說:“宮主,人已經帶過來了。”
許風屏息等了半天,方聽得那人輕輕“嗯”了一聲。
柳月不待他吩咐,就悄聲退了出去,許風獨自站在屋內,聽見他說:“過來坐。”
許風站著沒動。
chuáng帳裡便響起一陣窸窣聲,接著從裡面探出一隻手來。許風想起頭一回見他,這人握著馬鞭的手修長白皙,看得人移不開眼睛。而今這隻手卻是嶙峋得多了,掩在寬大衣袖下的手腕似纏著白紗,掌心裡則躺著一枚暗紅色的藥丸。
隔著一簾帳子,那人對許風道:“過來,把藥吃了。”
許風盯著那藥,鼻端嗅到一股濃鬱的血味,重得連熏香也遮不過了。他前幾個月都曾吃過,當然知道這藥從何而來。只是今非昔比,當時為他取血入藥的,是他一心愛慕的周大哥,如今在他面前的,卻是毀了他右手的極樂宮宮主。
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
他始終記得那人是如何漫不經心地出劍,笑著挑斷他手上筋脈的,現在要他吃下罪魁禍首用血製成的藥,他怎麽吃得下?
許風默不作聲站了會兒,沒有伸手去取那藥,反而掉頭走出了屋子。
屋外有兩個極樂宮的人守著,房門一開,就攔住了許風的去路。他們出手極有分寸,絲毫不敢傷著許風,隻管擋住了門不許他出去。許風武功尚在的時候,或許還能闖上一闖,這會兒內力被製,自是衝不出去了。
他剛一退回來,門就“嘭”一聲又關上了,那人的手仍舊伸在chuáng帳外頭,說:“風弟,過來吃藥。”
還是從前哄著他時,那種溫柔且無可奈何的語氣。
許風轉回身來,終於開口同他說話,道:“我不會吃的。”
那人說:“你吃了藥,我就放你出去。”
許風仍是僵著沒動。
“今日已是月初,你再不吃藥,蠱蟲之毒就要發作了。”那人頓了頓,說,“還是說已經發作了?”
許風下意識地握住了右手,再慢慢松開來,道:“與你無關。”
“風弟,我是為了你好……”
“廢了一個人的手,再假惺惺地給他治傷,這也算待他好麽?”
那人靜了靜,緊接著chuáng帳裡爆發出一陣咳嗽聲,隔了良久,那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他的嗓音本就低得很,這時更是幾乎聽不見了,說:“大錯已經鑄成,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機會嗎?”
許風木著臉道:“太遲了。”
他若從未假扮周衍,在自己眼裡也不過是個十惡不赦的yín賊,報過了仇也就丟開了,豈會像現在這般……時刻要去猜,他哪一句話是真心,哪一句話是假意?
那人歎了口氣,將握著藥的那隻手收了回去,換了種輕浮的語調說:“風弟不肯吃藥,看來是舍不得走了。正好我這兒缺一個暖chuáng的人,你就留下來替我端茶送水、更衣換藥罷。”
許風料不到他這樣顛倒黑白,氣得大罵:“無恥!”
衝過去一把掀開了chuáng帳。
自那天出了地牢,許風已有多日不曾見過他了,他此刻靠坐在chuáng頭,身上披著件滾了銀邊的黑衣,樣子著實清減了許多。不知是徐神醫妙手,還是極樂宮的丹藥特別靈驗,他臉上那道鞭痕已經結痂,變作一道鮮紅的血印子,映在那張白玉似的臉上,反添了幾分豔色。
許風原本滿腔怒氣,但見到他毫無血色的臉時,竟是怔了一下。
那人伸手一扯,就將許風扯進了懷裡。
許風急於掙脫,卻被點了xué道,那人緊緊按著他道:“別動,我身上有傷,不這樣怕製不住你。”
說著就將那枚藥遞到他嘴邊來。
許風緊咬著牙關不肯就范。
那人也不迫他,笑了笑說:“我早知你不肯吃藥,所以特意讓徐神醫製成了藥丸。”
邊說邊將那藥送進了自己嘴裡。
許風正覺驚訝,那人已低下頭來,溫熱的唇輕輕覆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