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駛出城去,在城外的一間破廟前停了下來。
許風藏身樹上,遠遠看見周衍下得車來,那林公子也跟著跳了下來,卻是站在一旁替他打傘。
許風身上早就被雨淋濕了,隻覺冷得發顫,什麽也不敢去想。這時破廟中迎出一人,亦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柳月仍是一副嬌滴滴的樣子,風qíng萬種的福了一福,開口道:“屬下參見宮主。”
許風陡然睜大了眼睛。
……什麽宮主?
極樂宮麽?
天下之大,能被柳月喚做宮主的人應當只有一個,可她為何對著周衍說這句話?
許風心中一片混亂,明明已猜著了答案,卻怎麽也不肯承認。他屏著呼吸,緊盯著那穿湖藍色衫子的人,見那人擺了擺手,輕輕“嗯”了一聲。
這聲音輕得很,在這大雨之中,實在微不足道。但是聽在許風耳中,卻如落下來一道驚雷,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這聲音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裡,許風自然不會認錯。但如果眼前這人是極樂宮的宮主,那他的周大哥去了哪裡?
是有人故意扮做周衍的樣子,還是……他的周大哥根本就不存在?
許風手腳都是僵的,一動不動地伏在樹上,看著那三人陸續走進了破廟裡。除了柳月之外,廟中另有幾個人候著,似乎極樂宮的幾位堂主都已到齊了。只是隔得太遠,說話聲亦是模模糊糊的,聽著不太真切。
其實就算聽得清楚,許風也根本無心去聽。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周衍,就是在極樂宮斷崖下的山谷裡,之後他誤觸機關,兩人落進極樂宮的藏寶之地,也是周衍想辦法尋到了出口。
現在想來,哪有這般湊巧的事?
他以為自己千辛萬苦逃出了極樂宮,從此後天高地闊、重得自由,卻沒想到,從頭到尾都仍在那個人的掌心裡。
可笑他還一心想著報仇。
可笑他竟對那個人說了喜歡。
許風想到這裡,覺得像是有一隻手伸進他胸膛裡,將他的五髒六腑盡皆攪在了一處。他疼得蜷縮起來,緊緊咬著牙關,才沒有叫出聲來。他用手按了按胸口,感覺到那個地方微微起伏著,方知道自己仍然活著。
但他恨不得自己早就死了。
死在極樂宮的斷崖底下,或者再早一些,死在那烈日炎炎的官道上。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隻過了片刻,那雨勢漸漸小了下去。許風耳力極好,聽見破廟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道:“楚惜並非魯莽之人,此次被慕容慎所擒,當中必是有些蹊蹺。”
那幾個堂主立時跪了下去,紛紛道:“屬下對宮主一片忠心……”
“罷了,”那人輕笑一聲,像是並不甚信,又像是真出了叛徒也不在意,道,“如今救人要緊,別的事日後再提吧。”
柳月道:“只是那慕容府防得似鐵桶一般,要救出楚堂主怕是不易。”
林公子道:“慕容府人多嘴雜,怎麽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宮主已想到救人的法子了……”
許風知道沒有了雨聲遮掩,他若是再聽下去,隨時可能被極樂宮的人發現。但他一時又不肯離開,恨不得當真給他們察覺了,叫那人一劍殺了自己才好。
他一顆心像被拋在油鍋裡煎著,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才慢慢直起身,悄無聲息地躍下樹來,隨便揀一條路走了。他一開始走得極慢,後來又漸漸快起來,到最後幾乎是發足狂奔了。
許風不知自己跑了多久,雨點砸在身上,每一下都是生疼。他抬手抹了抹臉,隻覺得臉上全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
等到大雨停歇時,許風已跑得jīng疲力竭了。他這一陣狂奔時根本沒有看路,現下也不知跑到了哪裡,入眼是大片的農田,有幾個人在田裡gān活,見了他渾身是水、láng狽不堪的樣子,如在看一個瘋子。
許風也不去理會,隻一個勁地往前走著。
因為剛下過一場大雨,地上甚是泥濘,不時有幾處小小的水窪,許風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如同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跟在兄長身後。
後來兄長不見了,他變成了孤身一人。再後來他遇上周衍,以為尋到了畢生知己,卻沒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他始終不知那宮主為何捏造一個假身份來騙他,是為了拿他當消遣,還是為了通過他來接近慕容飛?
他整個人渾渾噩噩,滿腦子仍舊想著周衍。一會兒是元宵燈會那天,周衍提了琉璃燈送他,一會兒又是同樣的雨天,周衍在大雨中吻了他……
許風想得出神,一時沒有留心,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一跤跌在了地上。他這一摔,抱在懷裡的一樣東西也跟著摔了出來。
是那件新做的衣裳。
許風先前怕大雨淋壞了衣裳,便用油紙包了,一直牢牢地護在懷中,就是狂奔的時候也未丟下。因此他身上雖然濕透了,這油紙包卻隻被雨打濕了一點,裡頭的衣裳更是平安無事。
許風怔怔瞧了一會兒,記起自己找裁fèng做這件衣裳時,想象著周大哥穿上後的樣子,心中不知何等歡喜。
可這世上並無周衍這個人。
許風心如刀絞,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他遊目四顧,見不遠處就有一方泥潭,積了水後看不出深淺。他便踉蹌著走過去,將那件衣裳狠狠摜進了泥潭裡。
泥水一下就將衣裳吞沒了。
許風捏緊了拳頭,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意。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轉身繼續往前走。但隻走了幾步,他又猛地定住了腳步,像發了瘋似的衝回來,跳進泥潭裡找那件衣裳。
泥潭深及腰部,許風半個人都浸在泥水裡,但他不管不顧,隻拚了命地找尋著。
……如同在找他的周大哥一般。
等許風費盡力氣找到那件衣裳時,原本純白無暇的料子上早已沾滿了汙泥,而他渾身上下也都是泥水,樣子更為不堪。
許風靜了一會兒,忽然放輕了動作,慢慢撥去衣服上的泥漬,小心翼翼地疊好了抱在懷裡。他摸著那件衣裳,小聲地叫了句“周大哥”,而後嘶啞著嗓音大笑起來。
他覺得自己隻如一個笑話。
第十七章
許風是這日一大早就出的門。他為了給周衍一個驚喜,沒有提那件衣裳的事,隻說一整天都要呆在家裡,趁著天氣好打掃一下屋子。
結果,竟是他自己得著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
許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時,已經過了中午了。他滿身都是泥汙,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樣子láng狽至極。他卻沒有急著換過一身衫子,只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裡呆立片刻,轉身去了慕容府。
他在慕容府呆了大半個時辰,出來時臉色比先前更差,連嘴唇都是發白的。但他心中倒是冷靜下來,趁著那人還未回來,迅速換下那身沾滿泥漬的衣服,找個地方藏了起來,又將屋內打掃一遍,掩蓋住自己曾經出門的痕跡。
許風做完這一切,直如與人惡鬥了一場,全身力氣都用竭了,倒頭躺在了chuáng上。如今正是初夏時節,天氣很有些熱了,他卻扯過被子來蓋在身上,隻覺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躲在被子裡一陣哆嗦。
許多念頭紛至遝來。
他卻qíng願什麽也不想,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來。
周衍天黑前回來時,許風已經生起了病,額頭燙得嚇人。
周衍握著他手叫了幾聲:“風弟。”
許風雙目緊閉,嘴裡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分明是神智不清了。
周衍見他病勢凶猛,忙叫人找了大夫過來。他手底下的人辦事利落,才剛入夜,蘇州城內幾個略有名氣的大夫就已聚在這小屋裡了。就這樣周衍還不滿意,若非臨安城離得太遠,他恨不得將那徐神醫也抓過來給許風治病。
好在許風病得不重,幾個大夫診過脈後,一致說是寒氣入體,染了風寒而已。許風本就是習武之人,身體比常人qiáng健,一點小病自不打緊,大夫們商議過後,給他開了一副方子。周衍叫人煎了藥,親自喂許風喝下了,到半夜再探他的額頭,果然沒有先前那麽燙手了,不過他絲毫不敢松懈,一整夜都在chuáng邊守著。
許風這一夜睡得不甚安穩,夢中囈語不斷,周衍離得這麽近,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隱約聽見他叫了一聲“哥哥”。隔了一會兒,許風忽然又拔高音調,大叫道:“周大哥!”
聲音淒厲又無助。
周衍心口一躥,見許風滿頭是汗,有一滴順著他眼角淌下來,在這銀練似的月光之下,就如同淚珠一般。
周衍看得怔了怔,不由得叫道:“風弟。”
停了一下,又將聲音放得更輕,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