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歲月裡,會有無數個遊客到達德欽,他們都會收到哈達,但向導再也不會醒來了。
杭州來的夫婦因為肋骨斷裂刺傷肺葉,轉入重症病房看顧半月,妻子得益於丈夫的保護,傷勢較為輕,而丈夫卻始終昏迷不醒。他的身上有碗口大的青紫淤血,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醫生診斷中的“因埋在積雪中時間過長缺氧造成的大腦皮層彌漫性受損”,決定了丈夫或者醒不來,或者成為植物人。
妻子含淚啜泣,將丈夫轉會杭州醫院,發誓此生再不踏進藏地半步。
顧辛夷也為他們畫了肖像,在所有的畫作裡,送給這對夫婦的是最特別的,雙人肖像。
這對夫妻感情很好,相攜相伴走過了二十余年,兒女都已成年立業。這一次來德欽,是因為丈夫早些年來這裡看過雪山,深被打動,希望妻子也能看到。
顧辛夷一共為登山隊除她之外的十六人畫了十五幅畫,先前她說自己的畫靈氣有余而情感不足,但這些畫的情感卻很飽滿。
她來德欽的目的達到了,但她不畫畫了。
衛航回來之後查閱了顧辛夷的百科詞條,詞條上簡單介紹了這位油畫少女,不少大師都稱讚過她天賦過人,鍾靈毓秀。有關於她的最後一條消息定格在當年的五月,她的三幅系列畫作《救贖》在慈善宴會上拍賣,以五十萬美金的成交價被一名華裔買下,顧辛夷從此聲名鵲起,但她的母親卻告訴媒體,女兒再也不會畫畫了,這五十萬美金會用於救助聾啞兒童。
衛航還記得顧辛夷說起夢想時候的樣子,那樣的自信,那樣的靈秀,霞光都不及她閃耀。
可最後,顧辛夷也放棄了。
夢想,真的是個無比沉重的名詞。
至此,梅裡雪山雪崩,以當地政府擔負醫療費用,保險公司賠償遇難方家屬三十萬元人民幣告終。
美麗的德欽留給他的是一個殘破的軀殼,和一個支離破碎的人生。
而留給顧辛夷的,則是聽力受損,也許再無治愈可能。
安裝義肢後,衛航積極參與複健,秦湛也來看他,同初見時候相比,秦湛似乎多了點人情味,臉上那道刀疤已經好全,光潔如玉,單手插著口袋,目光澄澈。
“是不是很難?”秦湛問他,指著他的傷腿,換另一個人,衛航會把這當成一種憐憫,秦湛不是,他只是好奇。
衛航用臂力支撐起身體重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是,不太習慣。”
秦湛不再說話,就坐在邊上看著他,忽而又問:“那如果聽不見了,是不是會更不習慣?”
衛航知道他問的是顧辛夷。
雪崩之後,登山隊遇上了秦湛一行人,算得上是莫名的緣分吧,秦湛的夥伴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登山運動員,得益於他的帶領,全員才得以獲得救援。
這期間,與顧辛夷相處最多的就是秦湛。
隊員裡除了幾人重傷之外,其余都有輕傷,顧辛夷是情況最好的一個,除了手部紅腫,其余都相當完好,她和秦湛一起,在秦湛夥伴的指導下,負責為傷員實施初步簡單的治療。
衛航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顧辛夷的不對勁,更沒有發現,她已經失聰。
她還總是笑,在大雪天裡,她眉梢的紅痣就是最燦爛的風景。
唯一能慰藉人心的風景。
衛航聽了秦湛的詢問,怔了許久,汗珠從他的下巴滴下來,打在地上,他回答說:“不只是不習慣吧,還會很害怕。”他也很害怕,每一個夜裡,都會在腿部的劇痛中醒來。
秦湛靜默,看向窗外,道:“其實她的情況比你知道的更糟糕,她當時其實已經看不見了。”
“是雪盲嗎?”衛航問。
“嗯,是雪盲。”
雪盲是一眾由於眼睛視網膜受到強光刺激引起暫時性失明的一種症狀。雪地對日光的反射率極高,可達到將近95%,直視雪地正如同直視陽光。
這只是暫時性使命,一般休息數天后,視力會自己恢復。
但在雪地行走間,這是極為不便的。
衛航心底一陣酸脹,連帶著眼睛也酸脹地厲害:“你怎麽知道的?”
秦湛淡淡道:“猜的。”他補充道,“我用手在她眼前晃,她沒有一點反應。但她畫畫的基本功很好,對人體結構圖爛熟如心。”
是以,顧辛夷才能為傷員做治療。
他們聊了許久,大多數時候,秦湛都在安靜地聽衛航講述顧辛夷的故事,直到玲玲端著托盤進來,秦湛起身告辭:“你們結婚的時候,也給我發一份請貼吧。”
秦湛將一個u盤送給了衛航,之後不疾不徐地離去。
衛航又想起陸教授同他說過的秦湛的過去,恍然明白秦湛身上的疏離冰冷的氣質成因。
秦湛留下的u盤是金屬質地,上頭淺淺地用激光刻了秦湛的名字,衛航借了玲玲的電腦翻閱其中資料。
只有一篇文章,名為《單基版全固態介觀太陽能電池》——衛航的博士論文。
秦湛以他的框架作為基礎,從而補全不足,完善思想,其中語言質樸平和,數據嚴謹,卻無一不閃現出秦湛的天才創新。
文章用了秦湛和衛航聯合署名。
衛航在前,秦湛在後。這是一種表現著作貢獻重要性的排名方式,可衛航自認,秦湛的貢獻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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