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後,肉身歸於塵埃,僅具後人憑吊。魂靈浮於滄溟,便是鬼。
鬼魂漫無目的在世間流浪很久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何年何月成了鬼,不知來處,更不知歸途,有時去尋常人家偷食神龕上的香燭供果,有時在野墳堆旁與孤魂爭奪殘羹剩飯。
不過鬼魂自認為是個不尋常的鬼,別的鬼隻知烏泱泱成群結隊去找吃的,他挺風雅,喜歡聽人說故事。
張家長李家短,他聽得倒有滋味,除了這個,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家國大事。
有人說先皇功績威撥海內,今上則略有遜色了,大約隻學到先皇半分。有人講如今天下太平幾十年,南邊卻趁先皇晏駕之時鬧起匪患,實在是人心不古。
就這麽終日飄在街頭巷尾。有一日正蹲在土地廟邊,等著供奉的人離去,卻聽見街邊茶館裡說書人拍下醒堂木,不由被吸引過去,好奇地蹲在茶桌上傾聽。
那是一段落魄皇子終成中興之主的故事,他魂魄一縷哪知什麽波瀾壯闊,只是覺得分外耳熟,倒似曾經經歷過一般。周圍人時而叫好,他也不知好在何處——不分明是個孤獨之人鬱鬱死去的悲劇麽?
江山風雨飄搖,君臣同舟共濟,這沉鬱頓挫的故事,已激不起鬼魂的半分情緒,大概是死去太久的緣故。轉而想起他已在人世飄零許久,仍不見鬼差來拘,莫非是地府憊懶,將他這個孤魂野鬼遺漏了去?
也罷也罷,想來他生前該是個瀟灑人,並不緊張何時投胎,正好現在身輕如燕,倒多了幾分做人時沒有的自在。
那說書正說到慨然處:一片青史浩浩煙塵,多少風流人物攪動天下,多少英雄豪傑回天再造。群雄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百姓賤如衰草。莫笑百年廢興盡前塵,請君試看堂前月,可知今月也曾照古人?
長江滾滾東流去,然這世上王侯將相,幾曾有分毫變改?
鬼魂卻聽得忽驚忽惶,漸漸凝目看向那方小桌,倏而耳邊一聲巨響,說書人拍醒堂木,念下定場詩。
沙啞聲音嘶道: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
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塚荒台。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②
鬼魂在原處疑惑許久,忽的見那說書老頭似是對他藹藹輕笑,細看怎麽像是自己老去的臉?一陣眩暈中,眼前景象宛如雪片一般剝落而去,他被逼著向前走去,前面青山無盡,一條雪白大江如利劍奔馳而去,景象最盡頭閃過一顆樹的倒影,緊接著白茫茫一片,再無法視物。
混沌的光芒漫過身體,仿佛被一股刺骨的力量逼著從通道中娩出。
軀體化入塵泥,神力回歸內府,最後一瞥中,塵世萬象風流雲散。
空花水月皆鏡相。
伏霄孑然立在鏡台之上,看著台下靈力逐漸枯竭的十二尊立柱,恍如隔世。
作者有話說:
①陶弘景
②楊慎
第43章 龍虎亂.43
鏡台下一個白衣老頭瑟縮著,聽聞台上動靜,顫顫然抬起頭,倏地眼神一亮:“龍君!龍君總算出來了!”
十二尊立柱上,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伏霄宛如一尊石像,不聲不響看著鏡台上碎成數塊的紛紜鏡出神。
淡淡的黑霧從鏡面流淌而出,生出無數觸手一般,在龍君周身小心試探,剛一觸到他身上,便驚慌失措地縮回鏡中。伏霄眼前大霧不散,卻未曾反應,思緒尚與紛紜鏡中那場幻夢糾纏,忽察覺有人靠近,本能警覺地從袖中掃出一道風。
丹靈子哎喲一聲被掀翻在地,竹杖飛出去老遠,剛想爬起來去尋一旁的蘭折,抬頭看見伏霄時,卻駭然呆住了。
鏡台上,龍君周身的神力正向四處逸散開,掌背和頸間隨之生出淡淡的黑鱗痕跡,眸中森藍一片,卻茫然無法聚焦。
丹靈子愕然:“龍、龍君……”
蘭折伸手攔住他,低聲道:“莫動。”
伏霄許久回神,緩慢抬起手,打量著光滑的龍鱗,猶疑再三催動起法力,久違了的神力充盈四肢百骸,令他感到一陣陌生。
分明是念了幾百年的觀玉谷,分明已經回到了最想回到的現實,可是心如同被剜去一塊,呼嘯著難以分說的寂寥,那一塊傷處並不淌血,只是空懸起來,時刻提醒著他那種“失去”的痛苦。
鏡面的黑氣似有所覺,再一次探出頭,經地面徐徐流至伏霄腳邊,嘶嘶著爬上他的腳踝……一直靜默的蘭折忽然高呼一聲:“龍君,卻不要讓心魔侵蝕!”
一股靈力攜著冰霜破開黑霧的一角,是蘭折出手了。丹靈子大氣不敢喘,躲在蘭折身後,看見紛紜鏡中的黑霧仍源源不斷湧出,貪婪地舔向龍君的袍擺。倏然一陣威壓落地,那些霧氣好似被扼住咽喉一般,掙扎著消失無蹤。丹靈子小聲道:“蘭折長老,這是……”
蘭折不發一言,仍將他攔在身後,靜觀其變。
那陣黑霧退散,倒是令伏霄想到什麽,遲緩地拾起一塊碎片,失序的頭腦正在慢慢重組理智,入鏡前那些畫面紛至遝來。
記憶終於歸位,他頭腦一陣劇痛,想起幻境中那一世的執念,強忍下疼,轉過身道:“檀光在什麽地方?”
蘭折神色未變,微垂著眼道:“之前已對龍君言明,虎君正在修養,不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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