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帝一個個送走曾在他執政時叱吒風雲的臣子,又迎來無數嶄新的年青面孔,他一直記得的,他會活到八十八歲,這樣窮極無聊終日孤獨的日子還有很長。
敬宣帝一生不納妃嬪,膝下無所出,他醉後曾對近臣說道“這江山誰來坐都一樣”,後來在群臣激烈的反對下,才不得已取了折中之法,找來已亡故的宗室的孩子,養在宮中,當做儲君培養。不上朝時,敬宣帝鼓勵太子效法他年輕時那樣,多出宮去看一看他的子民,又遭到一些人勸諫,隻好作罷。
當時尚在朝的沈綝在朝會後與敬宣帝閑談,說東宮性質柔訓、雍和謙讓,畢竟不似陛下當年,當養足膽氣再議。敬宣帝看著他柔弱的太子,如何聽不出沈綝弦外之意,隻得勸說自己,以如今之天下,再安穩三十年不成問題,自己挑的這個太子做個守成之君亦無不可。
再過幾年,太子成人,時而跟在敬宣帝身邊處理國事。然而聖心難測,每當皇帝要將政務交給他時,卻又中途反悔,自己伏於案牘勞碌起來。太子心中惴惴,借憂心聖體為由詢問,天子隻淡淡說:“閑下來卻總是想東想西,好不煩擾。”
太子遂不敢再提。
敬宣帝八十八歲時,才想起宮中還有個禦花園。一向沒什麽余興玩樂的敬宣帝忽然吩咐左右,去花園中閑逛。
皇帝畢竟年邁已極,走了片刻便要坐下歇息,不覺陷入夢中,一陣淺夢之後,卻陡然驚坐而起,指著花圃中一朵芍藥花道,這是朕的故人,你們好生待他。而後又入夢中。
故人是誰?沒有人知道,當年跟隨天子的許多老人都已經逝去,周遭無人敢動,隻恐是皇帝夢魘說了胡話,但身邊侍候的太監不敢不上心,圈著芍藥花悉心照料數日,天子卻再也沒有駕臨此地,因為從那日起,他便將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過繼來的太子前來請安,敬宣帝恍若未聞,半晌才詢問左右,那跪拜的是何人。服侍的太監送來今日的奏報,天子翻看一眼,忽然憂心道:“西北戰事如此膠著……韋敦去了何處?”所說竟是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人一旦衰老,先從頭腦開始。思緒就如先鋒軍,領著四肢、關節、齒發一齊枯敗,年華老去是多麽可怕的事,從前終日馳而不息的敬宣帝就像一隻滲水的碗,滴答滴答,不知什麽時候便漏盡了。
意氣泄盡,耄耋之年的天子終是如山崩一般倒下,尚清醒時,他命太子監國,自己搬去行宮修養。這一時期他記得的事越來越少,可是很多年前的故事卻越來越清晰。
又一夜天子徹夜難眠,想起前塵往事,忽然叫來內侍,卻是詢問一面鏡子的下落。
內侍犯了難,禁苑中那麽多物件,誰能知道一面鏡子存放在何處?
有人小心翼翼詢問,敬宣帝隻道:“是阿和所製。”
阿和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內侍急禿了頭,放眼京師哪還有當年知曉內情的近臣!太子想著不若請個扶乩佔一佔,又膽寒於一直盯著他的言官,隻好作罷。最後不知怎麽竟尋到了當年在天子潛邸待過的一位使女,她如今蒼蒼白發,已然古稀,聽聞“阿和”二字後,渾濁眼神放出些光彩,道:“那是師君啊。”
六十多年前以身為餌,破隴山天險的那位無雙君子。
如此,內侍們倒有了些頭緒,在皇家府庫中東翻西找,照著年月順次,在一口結滿蛛網的箱子裡,尋到了那面鏽跡斑斑的銅鏡。
敬宣帝拿到鏡子,揮手讓旁人退去,靜靜地看著鏡子發呆。
如今鏡面鏽蝕,模模糊糊已看不太出人影,翻過反面,鑄造的“紛紜”二字尚在無盡水流波濤中沉浮。
師家以鑄鏡聞名於郡縣,後為皇家鑄鏡,為上所喜,其鏡精巧……敬宣帝的手停在鏡背後一處亭台上,不易察覺的觸感,與鑄造之人性子多相似。
遲來的靈犀一點,便對準亭台,輕輕按下去。
鏡子哢哢彈響,一張極薄脆的紙箋掉落,他心潮湧動,顫抖著展開看。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①
夏郡小歸山無名小亭夜坐書。
原來是塵世中打轉的執迷人兩個。
六十多年前的心事就這麽越過時光,終於交送到他手中。
敬宣帝驟然亂了手腳,翻來覆去地讀紙箋,熟悉的筆跡讓故人再一次鮮活,年少時的往事忽然如浪潮敲在心頭,那個爬滿凌霄花的小院,那個漁火跳躍的江心沙洲,那個幽寂靜悒的小歸山夜晚——
他癡迷地看著紛紜鏡中的面孔,仿佛在收取自己一生最絢麗的一瞬光華。
江邊館驛中,他還記得那個人故作淡然,解釋說道:“只是心事紛紜,難以言說罷了。”
敬宣帝低低笑著,將鏡子擺在面前,鏡子照見他衰老的臉奇異地舒展開,歲月痕跡蕩然無存,仿佛又是青蔥年少的光景,鏡子裡一雙笑眼透過折扇,半遮半掩地看著什麽人。驀地後面江水湧動,空曠行宮裡傳來澎湃江聲,船隻劃開雪白的細浪,前方是無盡的蘆葦叢。半江瑟瑟半江紅,小歸山下,他笑著轉過頭,對身後的人道:“我們就要白頭到老了,這怎麽好?”
耳畔模模糊糊傳來鍾聲,一下緊似一下,足足有四十五聲。
人間換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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