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折道:“紛紜鏡當中有無數座幻境,本來尚不成氣候。如今卻不好了,這些幻境如脫籠之獸,觀玉谷的靈氣已經被吞食了大半,恐怕此處被吃完,就要去禍亂別處了。”說罷,又提劍砍斷一座幻境的觸須,“龍君,我話盡於此。幻境中是如何也待不得了!”
伏霄心亂如麻,只有一個念頭從這團亂麻裡湧出,“檀光呢?”
蘭折揮開一劍,被濃鬱的魔氣迷住雙眼,仍是叫喊道:“卻不要托大!”
黑漆漆的視野讓他心煩意亂,偏生耳邊傳來伏霄凝然的聲音:“放心,他的去處……我已有眉目了”
蘭折只聽清了這麽一句話,心下一驚,緊接著生出幾分惶然,再想對幻境中的人囑咐些什麽,龍君卻已經沒了聲息。
谷中亂作一團,就連北水這尊神君也攪和了進來——作孽,作孽!蘭折憤憤地砍出雜亂的劍光,遮蔽雙目的黑翳這才散去些許,眼前的景象卻已不是方才所見。
觀玉谷似乎不曾發生動亂,平日四處亂竄的乳虎各個乖巧,闔谷的彎曲山路亦是橫平豎直,四處祥和安定,滿目秩序井然,蘭折不禁雙眼微熱,旋即又意識到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猛地回過神,意識從光怪陸離的一團虹光中抽離,眼前還是狼藉一片,那將他引入幻象的東西好似風鼓巨幡,張著爪牙愈漲愈高,光芒中閃過無數惑人的桃源盛景。
蘭折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終是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那是一隻已經成型的怪物,正在以恐怖的速度與腳下的土地融合。
…………
伏霄在幻境裡走了許久。
紛紜幻境無邊無際,變化萬千,此時周身又是他年少時待過的地方,一會兒變作涵虛洞學堂上令人昏昏欲睡的講經課,一會兒又是北水龍宮苦寒難耐的水晶宮,最後定格在觀玉谷千片飛花的春景裡。
花堆滿身,似是阻攔他繼續前行,伏霄微微仰起臉,只是輕笑:“如今還打算以心中所念來迷惑我麽?”
幻境中的一切都停滯一瞬,仿佛個做壞事被抓了現行的幼童,僵硬片時,不再作亂。
虹光式微,從入境以來一直閉上的雙眼這時才睜開。拋卻虛妄,一念通達,那一處鏡池與古椿樹再次出現在眼前。
欲破迷障,心中先要放下執念,若要放下執念,卻要先知道執念為何物。這個道理,伏霄如今卻有些懂了。
在幾步之外,有人靜靜坐在鏡池之上,池水無波,倒影明晰,伏霄在倒影上流連片刻,聽見前面那人溫和的聲音:
“好險,到底還是先你一步到了這裡。”
人不曾轉過來,伏霄便緩步走到他身邊坐下,衣袍覆蓋在一起,渾然一體。
“這處洞天是古樹境,我也是偶然才發現這個位置。紛紜鏡鑄成之後,恐怕我是第一個到這裡的人,洞天的這個名字,也是我起的。”
遠處大椿樹上落下一片葉子,檀光抬起手,憑葉片飄落在掌心。
葉片上一掠而過的,是一個凡塵俗世的蜃影。掌心淡綠色的光芒微微亮起,在極盛之時又迅速黯淡下去,檀光歎了口氣,說道:“這便是幻境當中的又一個世界消亡了。”
葉片在他手中化為飛灰,伏霄順著葉子飄落的方向,看見椿樹脈絡清晰的分支,由主乾起始,漸漸地向上分叉,構建出錯綜複雜的樹冠。
樹冠上每一片葉子,都記錄著一個塵世的最終局。
“每一次抉擇,就是一處分支的起點,”檀光釋然道,“原來會有這麽多的結局,你知道在那之後,我又重複了幾世?”他笑著指向椿樹的樹冠,一點一點數給他聽,像是說著世上最為隱秘的話,“一萬零八千次。”
“可這裡,何止一萬零八千種結局,我每重來一次,心魔便加深一分。時常想這樣的結局,有什麽看不破的,可是我這樣懦弱的人,比起回到鏡外,還不如待在這裡,一遍一遍受死別之累。”
伏霄聽到這些,心裡隻覺得痛徹,偏偏臉上不做表露,低聲道:“曾經發生過,也早已煙消雲散……紛紜鏡縱然有讓你一遍遍重來的法門,可是這鏡子畢竟是死物,隻知當年結果……任你百般抉擇,自然都不能扭轉結局。”
檀光這才轉過臉來看著他笑,將衣角一一扯起來擺放整齊,才再去看那株椿樹,“龍君什麽都好,道行高深,為人曠達,就是太無情了些。這世上,看來沒有你放不下的東西。”
往後竟是許久無話。伏霄盯著他的側臉,先是想起那個漆黑幻境中他無悲無喜的輪廓,忽的又想起多少年前,同窗私底下議論自己的那一句話:想必北水龍宮乃苦寒之地,那裡出來的,大都冷情。
原來在別人眼中,他一直都是淡漠的一個人。
古樹境中純白一片,無日無月,不知時間流逝多久,那椿樹上的葉子也落了不知凡幾。
伏霄終是忍不住開口:“你的心魔……”
“你盡可寬心,”檀光說著,腮邊笑容倏地擴大,輕聲一點,“一萬零八千片。”
一萬零八千片葉子落下,落入鏡池,頃刻變為飛灰,他在這紛紜幻境當中一萬零八種輾轉求不得的苦痛,終是落盡。
“此處的時間顛倒,不能以常理來對待。我們在這裡坐了許久,對外面而言,只是無分刹那。”檀光恐他憂心,細細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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