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心魔,你進來時,觀玉谷已經被它攪得一團糟了吧?”
伏霄頷首:“幻境吸食谷中的靈力,蘭折正在想辦法。”
檀光道:“紛紜鏡與你我都有淵源,但此鏡出自師無算之手,自然與我關系更深……自古魔物貪心不足,我的心魔與紛紜鏡融匯,難以分開,便有向外擴張的趨勢,說來說去,根由竟都是由我而起。”
他雙眼微闔,疲倦已極,道:“只是……此鏡雖生出無盡麻煩,我卻還是感謝這面鏡子,讓我……”腰間金鈴忽然響起,空靈的古樹境一時鈴音陣陣,他一邊說,嘴角一邊溢出鮮血,“那個幻境裡面,蒙你照顧,多謝。”
金鈴聲一陣緊過一陣,身上金光漸起,一層一層如水波動蕩,耀目的神光燦燦然閃動,到達極點後轉眼黯淡下去,他的神魂也好似不系之舟隨波逐流,閉上眼時,耳邊卻傳來伏霄歎息的聲音。
“……我的確無情……我總是想著花開花敗,盈虛有數,都是自然之相,及時行樂便好,沒什麽可惜的。就像人在身邊,要走要留,何嘗阻攔得住,故而一直……裝作什麽都不在意,也是怕自己難堪。”
他說:“五百年不來尋你,著實是我心腸太硬。”
他又說:“幻境那幾年,我又何嘗不是心生歡喜……”
想象中的魂飛魄散並未來臨,檀光疑惑地向他看去,身邊哪還有他的蹤影,或者說,自己早已經不在那古樹境當中,眼前那棵巨大的椿樹,只是余光之中,紛紜鏡殘片上一瞬而逝的倒影。
周遭的大小虎族亦是呆愣片刻,才紛紛湧上來,一瞬間有了主心骨,等待他對這日的禍事說些什麽。
檀光呆若木雞,腰間的金鈴法器不再鳴響,忽覺心魔滌然一淨,他居然打了一個寒戰,看著掌心金色的光芒慢慢聚攏回來,驀地起身焦急喊著伏霄的名字。
四下亂哄哄叫著“虎君”,然那個名字的主人,始終沒有應答。
第49章 龍虎亂.49
古樹境中,龍起風從。
鏡池被卷起滔天駭浪,恍如末日之境,無數水珠倒灌著折射出驚人的光芒,每一線光當中都有那席卷風雲的龍影。那道身影不斷遊動、拔高,幾乎將整個古樹境填滿,浩浩神力擊穿鏡池水一浪又一浪的屏障,伏霄閉上雙目,神識掠過一片片樹葉。
這一次,不再是一重重人間的景象。
北水之下,寒涼徹骨,潛於寒淵的龍族竊竊私語,從那時起,龍君身上便已背負上無盡的希冀。天生神君,豈有碌碌無為者乎?
涵虛洞求道,到底沒有教會他什麽是“道”,好在精進修為,總算是配得上神君這個頭銜,可是仍然無人告訴他,天生神骨,究竟要做什麽。
一晃他和檀光坐在涵虛洞最高處的仙潭邊,初出茅廬不久的虎君時常拘謹,與他相處倒放得很開,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伏霄那時年少,面上頑劣之氣尚在,仰面躺在水邊,冷月浸浸,他喟然道:“神仙一生,甚是無趣,活這麽久,不知用來做什麽。”
檀光道:“為何要有趣呢?”
“不有趣,這一生不就是虛妄嗎?”
伏霄看著這一幕,忍不住笑。那時他們還沒有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想必檀光覺得自己這個人頗有毛病,只是礙於同窗之誼不便明說,往後相處那麽多年,慢慢見識到他的荒唐,這種可笑的話,在他心裡只怕算不得什麽。
忽然那躺在草地上的自己警覺坐起身,指著伏霄道:“你是何人?”
伏霄一驚,畫面已然翻過,眼前又是他們在黑水潭上那一次鬥法,他眼睜睜看著檀光和自己跌下雲頭,兩縷魂魄悠悠飄入縫隙,心下焦急,拔腿跟著來到人間。
青雲千裡,碧空無際,柔軟的蒹葭海在風中擺動,年輕的親王坐在沙洲當中垂釣,一竿未中,不由得搖首歎息。
忽然察覺到身後有人,他回首道:“閣下是何人,竟一點聲息都沒有,不會是仙人吧?”
伏霄看著那張賀珠白的面孔,勉強笑了笑,“只是黃粱夢中人。”
賀珠白哈哈大笑,“可惜今日還是沒有收獲,否則以我與兄台的緣分,我定要請你一鍋魚羹。”
伏霄忍不住道:“你在此間垂釣,卻無分毫收獲,豈不無趣。”
“我並非垂釣而已啊,”賀珠白渾不在意,“心懷天下,何必拘泥於一池魚哉?人生百年,我還嫌這樣的日子太短呢……”
話音落地的刹那,伏霄的身影就隱去了,賀珠白奇怪地張望,嘴裡念著“莫不是鬧鬼了”,身後忽然走來一個青年的身影,他便扔了魚竿,笑容滿面地喚著“阿和”…………
伏霄從朱牆金殿中走出,滿殿披甲執銳的禁軍已經散去,帝國大亂初定,年輕的天子坐在禦案之後,雙目發紅,望著那份西北來的訃告出神。
倏然之間,他發現了隱於柱後的伏霄,疲倦的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原來……你真的是仙人。”
伏霄不住地觀察賀珠白的神情,仿佛是再一次咀嚼起幻境中體會過的那份苦楚,終是道:“人生百年,這樣的日子,你還覺得短麽?”
賀珠白卻笑了:“阿和是我心中所愛,可是除了愛他,我還有更為重要的事要去做。待到山河無恙……待到我將這天下慢慢握在手中,使我死後三十年再無兵禍,我再去泉下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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