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梧也是被抓過一回的人了,大獄裡的濕冷把他冬天才會複發的腿疾給激了出來,已有多日不曾往江上捕魚,盧毓在江邊的民居群裡找了半天,才找到坐在門口搓葉子牌的老梧。
他身上穿著灰色的舊衣,補丁的線頭冒得千姿百態,腳邊泥土濕潤,那是踩了江水再上岸的漁民鞋底的沙泥,帶著江邊晾不乾的水腥氣,令人有些望而卻步。
盧毓站在乾淨些的地面上,略有緊張地說明了來意。
這老頭竟然也出奇地冷靜,仿佛一切都是過眼煙雲,波瀾不驚地打出一張牌,“此事,你就慢慢等吧,急不來。”
盧毓一直知道老梧疼愛崔梨。崔梨親父母還沒死的時候,家裡是走鏢的,身上難免養出一些江湖氣。老梧當年去慈幼局領養孤兒,和崔梨極為投緣,誰都明白太大的孩子養不親,但老梧還是把她從十歲養到了十五歲。五年的情分,今日卻不見老梧有一點憂心。
桌邊打牌的幾個漁民催著老梧出牌,老梧這才抹了抹牌面,“啪”地甩出一張。
盧毓不懂,但沒有立場評判什麽,埋下頭轉身離開。
盧毓道:“學生知道自己愚笨不可教,可是還是想請殿下指一條明路……崔梨她,她究竟有事沒有?若有事,卻遲遲不見案子判決,若沒有事,可這麽十天半個月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終歸耽誤了她。”
伏霄平素不喜旁人懦弱拖遝,本以為盧毓會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沒想到還怪直接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情道:“你若再這般冒失,只怕她無事也要變得有事了。”
他指的是天天去衙門門口蹲守的事,盧毓呆了一呆,拱手道:“……多謝。”又是一副苦兮兮的眉眼,眼神落在地上,掃了一圈,又飛到師無算身上。
師無算輕咳一聲,轉頭看向遠方的江流。
不是不想幫,實在是旁邊這位一心想做的事情,就連他也很難說得上話。
盧毓微不可聞地輕歎,眉毛撇成八字。
小公子受的情傷頗重,一時難以緩和過來,直眉楞眼站在那裡,心裡不斷冒出亂麻一般的雜念。
在那種陰暗的地方待著,可有凍餒,可有憂怖,可有煩擾?可有……想念他?
眼神閃爍著,似有淚光。
龍君見多了世間的悲歡,早已心如鐵石。可是看著盧毓這個樣子,便生出些過來人的感慨,難免有些物傷其類,所以一心軟,便道:“算了,你取我的手令,去瞧瞧她好了。”
“這、這可行嗎?”盧毓愣住,眉眼卻一瞬間被點亮,鮮活地冒著光。
看樣子已是做好接過手令的準備了。
“唉,本王一向見不得人受苦!”伏霄伸手在腰際一摸,拿出枚小令牌,故作高深地交待他:“只能見半炷香,再多也沒有了,不許討價還價。”
盧毓點頭不迭,接了手令,在子興的引領下往縣衙牢獄匆匆奔去了。
年紀小就是有這般好處,喜悲都去得快,伏霄見他背影漸漸消失,不免又想起自己年少時的些許荒唐事,站在原處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身旁有人輕笑著說:“怎麽這會兒輪到你失魂落魄了,大善人?”
伏霄道:“卻不準我有所感懷?”
“哦?又悟出了什麽人間至理?”師無算抱胸坐在靠坐上,挑起眉看著他。
伏霄那張老面皮微微發熱,扭過頭:“少拿我開涮。”
“真心的,”師無算笑了,“你見著盧毓,想起什麽了?”
伏霄拗他不過,隻好道:“我在想,將人藏在心裡半點不肯外泄,到心火如沸時,才會這樣焦灼。”
師無算倒真沒尋他開心,頗認真點點頭:“哦——倒是有理。可他心裡那個人何其無辜,一把心火,不但燒了自己,還將心裡那人給燒了。弄個兩敗俱傷,這忒疼了。”又笑道:“不如滅了好。”
伏霄盯他看了半晌,“哪的話,好不容易盼到賀文逸回京,我才清淨了幾天,你又來鬧我。”
師無算嘁了聲,沒趣道:“幸而他沒勾結著蔡殷做點什麽,才叫你今日還能這般輕松。蔡殷可是個狠人,那日給你的好處,只怕掏了他家底的一半了吧……白公子,可動心過?”
他複又笑意盈盈,眉眼彎如偃月,細碎發梢蕩在江風裡,泛出金黃的光色。
伏霄的心也跟著蕩了那麽一下,眼神掠過陽光,落在師無算身上。
半晌,像是不戰自敗一般轉開視線,“我何曾有這個膽量。”
師無算余光一瞥,卻見他一臉傷神,想必心中又在琢磨什麽矯情事宜,索性轉移話題,說些正經事分散注意,免得今夜這一位天下第一可憐男子又磨磨唧唧睡不著覺,找他來撒一夜的酒瘋。
便道:“靈佑門之事,已經拖了這麽多日,你卻也不對我透個底。”
伏霄便也恢復如常,正兒八經做回他的昭王,想了想道:“不是有意不對你說,其實我心裡也沒底。”
師無算微微睜大了眼。
伏霄清清嗓子,咳嗽一聲,目光轉向別處:“我也在等著京裡回消息,看看他們會調一個怎樣的人來接手這裡的爛攤子。”攤了攤手,一副無奈的樣子,“只看戴博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我心中那個人選弄到此處來了。”
師無算幽幽看著他:“若是賭輸了,殿下恐要元氣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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