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這才起身出來命人傳水洗浴,一邊命人去傳春溪定海進來問話。
待到換了衣裳,謝翊面上已又回到了之前那克制冷淡的神態,蘇槐回話人傳到了,便命了進了書房,問他們:“許蓴今日和誰喝的酒?席上說了什麽話?”
春溪上前回道:“是和太學、國子監從前的同學喝的酒,席上多是敘舊,說些京裡各家的閑話罷了,並無別情。”
謝翊道:“怎的我看他今日抑鬱不快,有些反常?你們細細回想,真無人說什麽?”
春溪和定海面面相覷,春溪小心回話道:“因著只是敘舊,我們護衛都安排在外邊房間用餐,並未在內侍奉,但席上一直融洽,並無口角。”
定海道:“若是說有些不快,似乎是世子從沈先生那邊出來後面上有些氣色不好,後來忽然命人投帖邀宴,世子平日一般不這樣臨時起意約這些同窗的,多是高門子弟,臨時邀約多少有些失禮。”
謝翊重複道:“沈夢楨?你確定?”
定海道:“是,之前先去國子監,後來聽說沈大人升官了,還讓我們另外備了禮,後來因著沈先生未下朝,他先去了武英侯府,方統領和儂將軍出去打獵去了,是武英侯在書房見的世子,我們未進去侍奉,但出來的時候世子還高高興興滿臉笑容的,還一一看了秋湖他們備的禮,嫌不夠喜氣的,因著沈先生聽說訂婚了。”
謝翊將桌上的鎮尺拿在手裡慢慢撫摸:“知道了,下去吧,不要和許蓴說朕問過這些。”
第176章 叛道
這日無大朝會。
沈夢楨一大早便被宣進宮裡, 心裡隱隱已知道這是昨日自己闖了禍,昨日許蓴離開那般神情,這位必定心疼, 少不得興師問罪來了。
果然謝翊語氣平淡:“聽說沈卿定了親?倒是喜事一樁, 既是自己幸福美滿, 難免想要學生也美滿罷?”
沈夢楨一聽這話頭,便知果然如此, 上前行了大禮,俯身拜下道:“是臣逾越。”
謝翊拿著玉如意在手裡慢慢盤玩:“沈卿昔日詩酒放浪,不拘世俗之時, 可想過自己如今板正腐儒之狀?”
沈夢楨低頭:“臣慚愧。是臣妄測君心了。”
謝翊道:“關於皇嗣, 朕如今每旬都去太學, 其實便是在物色嗣子, 但不會過早公開,以免臣子們居中操縱押寶。但朕會秘密立儲,朕未百年之時, 諸宗室子皆有可能,因此人人踴躍奮進便可。密旨隨時會改,存於正大光明牌匾後, 朕百年後,宗王、輔政親王、輔政文武大臣見證, 同時取下密詔,擁立皇帝。”
沈夢楨一顆心落了下來, 俯身下拜:“皇上聖明。”
謝翊道:“許蓴比我年少, 朕恐是走在他前頭, 因此朕要讓他擁有權力, 新君只能依仗於他, 若不肖不賢,可廢立之。”
沈夢楨面色微變,謝翊道:“是不是覺得朕是昏君?”
沈夢楨不敢說話,謝翊道:“內聖外王,聖人修至德,施之於外,則為王者之政。‘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當聖人有情之時,王道也便偏了。你為許蓴之師,自然真心為他著想,然而你又為良臣,因此擔憂朕因愛他失了王道,亂了天下。”
沈夢楨聽謝翊這口氣並無怪罪,心慢慢定了下來:“陛下聖明,想來已有打算。”
謝翊看著他道:“平身吧,朕今日和沈卿說說話,沈卿也不必拘禮。”
沈夢楨看蘇槐過來引了他坐在下首,他抬眼去看謝翊今日雖和往日一般穿著玄黃色常服,卻眉目同樣帶著風流,舉止投足不似之前端肅雍容,而是帶著一些隨意。
他再仔細看發現禦書房內除了蘇槐,誰都沒有,背上的汗一下就出來了。
謝翊卻淡淡道:“我自幼便為帝王,受的所有教導,都是教導朕如何成為一位明君,名存千古,史書流芳。”
“但我大一些後,自己熟讀史書,便發現歷朝歷代,合格的天子沒幾位,受命於天,國祚萬年,不過是個謊言。每朝每代,皇帝總有賢愚,若是皇室子孫不肖,遇到昏君,朝代覆亡也不過如同兒戲,荒謬可笑。”
“當然,名教自然有此解釋:‘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
謝翊徐徐說話,口氣居然十分溫和,仿佛正在與沈夢楨談論經學一般尋常。
沈夢楨面色青白,不敢說話,卻已隱隱知道皇帝要和自己說什麽了不得的話,而他此刻隻想暈過去,並不想聽到任何離經叛道之話,他從未想過自己一生不拘禮法,但真的見到這般驚世駭俗的帝王之時,他是如此的恐懼。
謝翊笑道:“如此推導下來,浙東鴻儒南雷先生提出來‘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沈夢楨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吞了一口口水,隻覺得喉嚨乾渴不堪。
謝翊看著他道:“前朝國祚兩百七十六年,傳十六帝。我朝於前朝大亂之時,應運而生,驅除韃虜,平定天下。國號定為沐,一則高祖封號為沐王,二則取深仁厚澤,潤澤萬物,涵養天下之意,為水德所興。”
“國祚迄今,已有近兩百年,已算長榮。國朝有興衰,天子有榮枯。我朝國祚究竟得享天命多久,在乎皇帝一人之賢愚,是否順應民心,順命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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