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象這件漆盤剛出水時的模樣,宛如鮮血般具有生命的鮮紅漆色,二方連續筆觸飄逸而綺麗的黑色神鳥紋,皚潔如月的白玉飾,它是一件珍寶,那個逝去的強大王國留下的吉光片羽。
剛出水時,幾百年的時光仿佛在嵌玉漆盤身上凝固了,它一定是嶄亮如新,精美絕倫。
可惜終究不敵歲月,它出水後,就脫離原先的儲存環境,時間飛速作用於它,數百年時光如沙漏傾瀉而下。
幾百年間,河水早就泡爛了木質的胎體,使它酥軟,最終分崩離析。
一個美麗的虛影。
“美玉終有碎時。”
老邁的聲音,充滿情感。
青南抬起頭,見青宮大覡朝他緩緩走來。
美玉終有碎時。
青南不是第一次從青宮大覡口中聽見這句話。
第14章
小時候,青南住在種有花草的大院子裡,家裡有仆人,有關系還算和睦,富有的鄰居。
他們都是住在宮城正中央的居民,以“青”為氏,都有一個身份——羽邑王族。
羽邑很早就沒有國王,但是羽邑的祠廟——青宮還在,還在維持著昔時的傳統,只有出身王族的小孩,才會被選入青宮,成為巫覡。
那年青南十歲,終日和夥伴們在一起,很少待在家裡。
母親產後染病離世,父親頹廢而冷漠,都讓青南倍感孤獨,心裡總是空空蕩蕩。
孤獨而憂鬱的小少年,會跟小夥伴們在郭城廢墟裡穿行,在城外的神樹下遊戲,在水澤森林中探險。
有時,青南也要學習,父親讓他去青宮跟巫覡學習竹文,他能讀寫竹文,他的夥伴們幾乎都不會讀寫。
“青南,你長大後要當青宮之覡嗎?”
“我聽說當青宮之覡都要在這兒,被割一刀哦,所以他們都沒辦法娶妻生娃。”
“不只是這樣,還要將毒樹汁抹在臉上,等臉皮爛完了,再做張面具貼在臉上,就成為一張新臉。”
“不是吧。”
“真的,你們誰見過青宮的巫覡摘下面具?他們摘不了,早和臉上的肉長一起。”
夥伴們七嘴八舌,描述他們聽來的青宮恐怖傳聞。
青南低頭用石刀削著竹片,準備書寫竹文的材料,沒搭理他們,他經常能接觸到青宮的巫覡,知道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想起父親以前的教誨,青南想學好竹文。
父親說,羽人族的知識,全都在歌謠和竹文裡。
夥伴們在院子裡嘰嘰喳喳,臉上表情豐富,庭院裡的一棵棗樹掛滿果實,鳥兒在果實間穿梭往來。
屋內傳出女仆哄女嬰的聲音,女嬰正在啼哭,不會言語,青南從不知她因何而哭,是餓了嗎?冷了嗎?
青南的妹妹還在繈褓之中,無法交流。
瘟疫到來前,其實有征兆。
先是一場風暴來襲,暴雨緊隨而至,連續下了好幾天,青南見人們冒雨在屋外疏通水溝,也看見一些從宮城外面逃進來的人,他們狼狽又疲倦,說外面像海一樣。
狂風暴雨之下,連門窗緊閉的室內都不再暖和,雨水會從窗沿門縫裡鑽進來。
寒冷,還有恐懼,恐懼搖晃的屋簷會被風暴掀走,恐懼牆壁會在雨水侵蝕下坍塌,失去庇護。
自從來到人世,青南遭遇過幾次風暴,人們說風暴是神在發怒,發怒的神從天界派出一只會帶來災厄的巨鳥。
巨鳥用羽翼不停掀起海風,海風攜帶雨水來到人類的居住地,將饑荒,瘟疫和死亡降臨人間。
神為何厭棄人類?
狂風帶來暴雨,洪水淹死野獸和家畜,屍體浮蕩在羽邑的河道,水澤裡,它們腫脹、腐敗。
屍體汙染水源,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瘟疫帶走許多人的生命,包括青南的妹妹和父親。
無論老幼青壯都難逃的死亡,生與死仿佛沒有了界限,令人麻木。
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回到狼藉的家宅,青南形隻影單。
瘟疫平等的襲擊每一戶人家,有的家庭絕戶了,屋舍空寂,亦有不少人棄城而去,永遠離開這片傷心地。
站在花草枯萎,露出破敗景象的庭院裡,青南覺得自己與世間的任何人都沒有了聯系,世間再沒有他在乎的人,與在乎他的人。
就在這時,青宮大覡拄著神杖出現在青南家院門外,掃視枯葉飛舞的寂寥宅院,目光落在孤零零的青南身上,他用惋惜的口吻,說出一句羽人族的俗語:“美玉終有碎時。”
自此,青南進入青宮,並在後來成為青宮之覡。
歎息美好的事物總是會被毀去,也是勸誡世人,任何東西都無法永恆,不必沉湎。
美好的事物,可以是一件美玉,它是人們立即就能想到的美好載體,是一件精美絕倫的漆盤,也可以是健康、是青春、是愛情。
愛情。
美玉終有碎時。
下方傳來居民的話語聲,青南不再回憶過往,他發現是幾個剛從城外回來的居民,他們正在大聲交談,談理季被處決的事。
理季面朝下趴在沼澤地裡,生命從身體流逝,靈魂破滅,他的身體冰冷,僵硬,如同一截木頭。
青南站在闌乾前,往遠方眺望,他其實看不見那具屍體,沼澤地裡野蠻生長的植物掩去了死亡的恐怖景象。
羽邑王國存在時,是何等恢弘已經無法想象,在它死亡後,就像頭巨鯨隕落般,成為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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