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深夜一點四十分,伊雷和雪萊並肩走出旅館的門。
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停的,雪花已經在佛巴港的街道上積了薄薄一層。旅館的房頂、越野車的車頂還有行道樹的樹梢上都罩著一層白色的奶蓋。
“冷嗎?”伊雷問。
雪萊搖了搖頭。
話雖如此,伊雷始終沒有放開雪萊的手,後者的手掌被攥得熱乎乎的,滲出一層薄汗。
他們手牽著手漫步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雪花從空中飄落,凝結在頭髮和衣服上。
白天熱鬧的商業街變得空蕩蕩的,遠遠望去,道路仿佛一條銀色的緞帶,一直延綿到視野的盡頭,鞋子踩上去,吱嘎吱嘎的聲音在安靜的街區裡回蕩。
遠處的摩天輪不轉了,靜靜地停在月亮前面,像小城闔上的眼睛。
走過兩個轉角,雪萊又看見了白天那家玩具店。店裡早就熄了燈,但在月光的映照下依然能看見櫥窗裡擺著的洋娃娃和雪花球。
不知為何,雪萊突然覺得這條街道很像他小時候與父親路過的那條街,雪花球像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獎勵,凝固在他遙遠的童年。
似乎是注意到了雪萊的目光,伊雷的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拉著他的手往上提了提。
“雪萊小朋友。”他說,“你想要那個雪花球嗎?”
這人又開始了。
總喜歡不分場合地開始一些幼稚的表演。
雪萊有點想笑,但還是決定順著他演下去。
“雪萊小朋友很想要。”他說,“但是大朋友要怎麽從一家已經關門的玩具店裡幫他拿到雪花球呢?”
“大朋友有大朋友的辦法。”伊雷拉著他的手,表情神秘兮兮的,“跟我來。”
雪萊無奈地跟著他往前走。
寒潮來襲以後,室外的溫度驟降了近十度,盡管他們穿得都很暖和,北方乾冷的寒意還是凍得人耳朵發疼、指尖麻木。雪萊簡直搞不懂在這樣的天氣下伊雷硬要拽他出來是在發什麽抽。
伊雷在路燈邊停下,把手伸進口袋,雪萊還以為他要從口袋裡掏一個雪花球出來,但他拿出來的卻是他們白天在小攤上買的一瓶樸素的泡泡水。
“看好了。”伊雷說,彎下腰,在堆滿了積雪的欄杆上吹了一個很大的泡泡。
透明的、流動的泡泡顫抖了兩下,穩穩地停在雪上。雪萊剛想問你這是要幹什麽,就看到在路燈燈光的映照下,忽然有一朵小小的冰花出現在泡泡的周身。
小小的冰花旋轉著,像飛雪一樣,忽然有了更多的同伴。冰花們爭先恐後地追趕著、跳動著,在泡泡的表面舞蹈著,漸漸的擴散、舒展、蔓延,精致的紋路慢慢包住了整個泡泡,形成了圓形的、像雪一樣的冰殼,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非常美麗的、五彩斑斕的顏色。
泡泡被凍成了一個圓圓的、只會出現在童話故事裡的流光魔法雪花球。
“喏。”伊雷在魔法雪花球後面衝雪萊揚起一個笑容,“送給你,雪萊小朋友。”
雪萊看呆了,連耳朵被凍得發疼的事都忘記了,只是震驚地望著這個普通的泡泡,難以相信它不是來自另一個魔法世界的奇跡。
一種很陌生、又很懷念的情感像一涓細流,緩慢地從胸口湧出。
他想起來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在櫥窗裡看到那個雪花球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情。
驚奇、喜悅、感動、期待,情緒像躍動的火苗一樣在內心翻騰,藏著一個單純的孩童對未知的好奇與對世界美好的向往。
但是那一次,火苗被強行熄滅在萌芽裡,他被迫遠離魔法與幻想的世界,投入冰冷的現實。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做夢的權利。
他的一部分被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夜晚,那個櫥窗前,那個雪花球裡,像時空裡的一枚標本,再也無人問津。
可是這一次,有人記住了它,留住了它,耐心地縫補了一個他本以為無關緊要的童年的夢。然後送給他。
雪萊的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往下落,根本停不下來。
伊雷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立刻伸手去拉雪萊,“怎麽了?”
雪萊用力掙開了伊雷的手,後者蹙起眉頭又伸手去拽,雪萊更加強硬地掙開,向後退去。
“別碰我!”雪萊的嗓音裡帶著明顯的哭腔,“你為什麽要這樣?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要去死?為什麽要一遍又一遍地貼上來,為什麽要溫暖一具屍體,為什麽我就是趕不走你!”
伊雷的動作停在半空,喉結滑動了兩下,聲音低啞,“我不想讓你死。”
“你以為我就很想死嗎!”
雪萊崩潰地甩開伊雷伸來的手,迄今為止積壓在胸口的情緒在這一刹那全部轟然倒塌,潰不成軍。
“你以為我不想活下去嗎?你以為我不想繼續聞到花香、聽見音樂,看到每天的太陽嗎?你以為我不想跟你一起回南特嗎?”雪萊哭著咆哮,“我想!我想得不得了!我想跟你一起活下去,想跟你在一起,想每天都看見你的臉,想早上醒來就能親到你的嘴唇,想跟你約會、逛街、作愛,我好想好想,每天都好想好想!”
淚水不斷地滑過雪萊的臉頰,一滴滴落在雪地裡。
“我想活下去,比你、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雪萊的身體顫抖個不停,聲音在一聲又一聲的咆哮裡變得嘶啞,“我只是想要呼吸、想要活著而已……這個世界卻連這麽簡單的願望都不滿足我,我要怎麽辦,你讓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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